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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雾奇缘 第六章

作者:言妍

十月份林班工人开始采摘种子,以便栽育植林。上次山洪爆发后,部分伐木工作就停止,以利山林修养生息。

采种子并不容易,因为树高所以必须钉上U型的爬树钉,腰系安全扣绳,一阶一阶登上去。上去后,还要切割树枝,因为树果很小,需整枝取下,再送到地面处理。

正霄头戴帽子,脚穿长筒鞋,踩在杂草蕨叶上。时序十一月,冬天将到,常见的黄山雀、红山椒都南迁避寒,一些虫类动物都挖洞掘土冬眠,山里逐渐静寂。

今天他们在丈量新林地,整理出一个可以砍伐的范围。

正霄往后一退,差点压到一丛西施花,白瓣橘花,是阿素常拿来插花瓶的。还有一种白得泛蓝,边沿呈锯齿状的裂缘花,也是阿素喜欢的。

裂缘,真是特别的名字。

想到阿素,他就不由露出笑容。事情发展真是太出乎意料了,从那一夜开始,一切就都失去控制。如果阿素是敌方设下的美人计,他恐怕会死无葬身之地了。

这三个多月来,倒像是作了一场奇怪的梦。

想他陆正霄一生以志业国家为重,从不把任何女人放在心上。无论是名媛淑女或小家碧玉,在他眼前来来去去,他总一笑置之,觉得潇洒如风。

难关可过,情关可过,所以他才有“百炼金刚”的称号。但怎么会“栽”在阿素这样女子的手里?说出去没有人会相信的。

阿素是个乡下女孩,没念什么书,没见过世面,而且还有些不正常,时而笨拙,时而灵巧,三不五时就会发生状况,令人担心。

他们根本是天差地远的两个人。莫说他要出国念书;若是留在国内,她也绝不是他生活圈之内的人。

偏偏命运将他们误打误撞地凑在一起,偏偏她又那么甜美秀丽,楚楚可怜的模样。从第一天起,他就对她充满忍不住的好奇。

他没见过这样的女孩,不合一切逻辑。出身农家,不懂粗活,肌肤柔滑细致,有一股不食人间烟火的水灵;说她头脑不好,她又时时冰雪聪明得出奇,让他难以招架外,不断惊叹!

美丽、聪慧、神秘、难预料,就是无法抗拒的组合。何况日日和她共纱帐,少女的香气缭绕,天底下大概没有一个正常的男人,可以阻挡这种诱惑。

都是何禹和徐升的馊主意,找个这么如花似玉的假老婆,害他自制力全盘崩溃。

一旦屈服,就兵败如山倒,每逃诩沉醉在阿素的温柔乡之中。

徐升怎么说的?反正付了钱,来段露水姻缘又如何?!

想到此,正霄的笑容不见,眉头皱起来。他和阿素不可能有未来,两人此时的情深意浓,皆因山区的封闭寂寞;等到任务结束,面对现实,只有分开一条路了。

他会给她一笔优厚的安顿费,让她找个层次相同的庄稼人嫁了。当然对方一定要老实、可靠、体谅、了解,而且还要有宠爱、纵容,甚至欣赏她的心情。

可是这种男人哪里找呢?种田伐木的都是粗人。想到阿素可能的不幸遭遇,他放心不忍;想到她与别的男人结婚生子,他又有一种很不愉快的感觉。

但她跟他也注定是个悲剧。他去美国时,她该怎么办?

不!他必须狠下心送走她,免得彼此后悔痛苦。

第一次,正霄希望任务不要结束,希望山中的日子永远过下去,让他与阿素忘情地共晨昏。

吃过午饭,林间慢慢起雾,气温降低。正霄正在和老杜谈话,突然有人叫他。

“小徐,老徐找你。”

正霄循声走去,徐升正探头探脑,他心中有了预感。

“结束了?”正霄小声问。

“命令才下来,要你立刻回去,飞机在军用机场等。”徐升说:“快上车吧!”

正霄和工头说一声,便-上徐升的货车,他内心没有轻松,只一股沉重,自然是为了阿

素。

他们走另外一条产业道路,并不经宿舍,正霄突然有些心慌意乱。

“我的东西怎么办?这样说走就走……。”正霄迟疑地说。

“我会处理的善后的,一切干净无迹。”徐升说。

“那阿素呢?我总要和她招呼一声吧!否则她会胡思乱想的。”正霄急急说。

“不是要按计画,拿一笔钱把阿素打发回恒春吗?”徐升问。

这种事并不好启口,正霄一向爽快惯了,如今竟也支吾半天才说:

“呃……我和阿素已经有夫妻之实,计画恐怕行不通了。”

“哈,我说呢!我就不信你能沉得住气,面对那么个美人儿,你又不是太监,对不对?”徐升听后反哈哈大笑,“两个月前,你下山来找她那一次,我就猜到你会受不了啦!”

“别开玩笑了。”正霄一脸凝重,“我不能就把她送回恒春,她养父养母对她并不好。回去准没好日子过。”

“那你怎么办?”徐升说:“你也不能真娶她呀!”

“我知道。”正霄叹口气说:“我是打算亲自对她解释,看她有什么反应。一走了之并不是我的作风。”

“今天可来不及了,飞机等着呢!”徐升说。

“所以你一定要先安抚阿素,只说我有急事,什么都别透露,我会尽快赶回来说清楚的。”正霄说。

“然后呢?”徐升看他一眼说。

“帮她找个幸福的归宿。”正霄语调有点苦涩,“你那朋友阿胖应该可以提供一些选择吧。”

“老弟,看你一向冷冷的,倒也是怜香惜玉之人呢!”徐升笑着说。

“话不能这么说。”正霄说:“阿素好歹也是清白女子,我不能害了她,否则会良心不安一辈子的。”

“好,我尽量,事情就包在我身上。”徐升说。

“人可不能找太差的,得先让我过滤一下,我才放心。”正霄又加一句。

“老弟呀!你被阿素缠得还不轻呢!”徐升扬眉说。

“还不是你的馊主意!弄个假老婆,惹麻烦而已。”正霄苦笑说。

车过碧山,又继续往台南开。

阿素正在做什么呢?他不在,她会不会想念他呢?

完成任务,重得自由,他可以及时赶到芝加哥念书,但他没有想象中的兴奋或快乐。

君-一夜未阖眼,先是坐着发呆,望着淡淡的月影;后来躺下,闻着徐平留在被上的体味;夜愈漆黑,她愈翻转不停。

棒壁又传来老洪的“运动”声,君-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想起徐平戏谑的笑容,她就不禁脸红。

真希望他就在身旁,可以耳厮磨一番,她多么想他呀!

逼昏时,众人回来,独不见徐平。老杜说他临时有急事,和老徐下山了。

君-不免娇嗔,有什么事如此火烧眉毛,连她都来不及说,等他回来看她理不理他。

自从那一夜起,她已把大半心思放在他的身上,有了肌肤之亲,爱情就如决了堤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

也就是因为爱来得这么猛烈,她更不敢透露自己的真实身分。每回听见徐平喊她阿素,无论是正经的、玩笑的、温柔的、激动的,都像一只针刺在她的心上。

她试过几次,总开不了口。本来以为会皆大欢喜的事,却暗藏许多不可测的危机。她怕徐平瞧不起她的委身相许,她怕父亲诉诸法律及暴力,毕竟她在徐平不知情的状况下,与他未婚同居,若处理不当是身败名裂的悲剧呀。

她唯一能肯定的是,徐平对她的喜欢与日俱增,他绝对不舍得送她走的。

至于爱情,是一种细致又难以捉模的感觉,徐平能体会多少,她就不知道了。

没关系,她会慢慢教他的。

必忆这几个月来的种种恩爱,不觉东方已白。她惯常地起床煮饭,没有徐平,一切索然无味。

徐升坐早班客运上山,两人在市集处聊了一会。

“徐平要我来告诉你,叫你安心等他。”徐升说。

“到底出了什么事?他要多久才回来呢?”君-很担心他。

“以前军队里的事,没什么大要紧,大概再几天就回来。”徐升说。

“你一点都不能透露吗?”她看着他说。

“这……反正徐平会解释清楚的。”他不自在说。

君-觉得徐升表情口吻都很怪,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第三天午后下起大雨,果园工作暂停。云黑沉沉的,气温倏然降低,四周突然布满冬季特有的萧索与寂静。

叶落了,草黄了,溪水清澹,仍没有徐平的踪影。

美珠她们大都带着孩子午睡。君-坐在床上,把徐平的衣物一一排列,几次拿起在脸颊轻抚,似要感觉他的存在。

彷佛不够,她记起徐平还有一个纸箱,就在床底。她以前不曾好奇过,此刻有一探究竟的冲动。这不是偷窥吧?!毕竟他们连最私密的都毫无保留了。

里面只有一堆他们翻阅过的旧报纸,她手往最里层伸,有两本书,不是日记吧?!若是日记,君-会用最大抑制力,不去看的。

她取出一看,竟是英文书!一本是旅美会话,一本是政治学,里面还夹着她采下的花做书签。

徐平看这些书做什么?他怎么会懂?

她蹲在地上良久,反复地翻那两本书,想找出端倪。

蚌然门口有人声,她回头一看,是个穿著白衬衫及黑西裤的中年人,戴副眼镜,一张扑克脸,腋下夹着公文包,很像在镇公所或邮局上班的人。

“请问你要找谁?”君-站起来问。

“我找一位林阿素小姐。”他有礼地说。

找阿素?君-惊觉着,表面很沉着说:

“我就是。”

他听了这话便收起伞,一脚跨进,把公文包放桌上。

她静待他说出来意。

“我是国防部的邱专员。”他先自我介绍,又说:“你和一个叫徐平的人做了三个月的夫妻,对不对?”

柄防部?君-脸一下刷白,再无法维持冷静,急忙问:

“徐平……徐平出了什么事?是不是他发生意外了?”

“徐平没有事。”邱专员面无表情说:“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什么问题?”她说。

“你和徐平是不是做了三个月的夫妻?”他稍显不耐烦。

“是。”她简短回答,不懂他为什么问。

“那好。”他由公文包里拿出一叠钞票,“这儿是三千块钱,相当一个普通公务员十个月的薪水,我想足够补偿你了。”

补偿?君-看着那白纸扎好的崭新百元大钞,满头雾水,心更着急:

“补偿什么?徐平到底出了什么事?”

“徐升没有告诉你吗?”邱专员皱起眉头说:“徐平是为政府工作的,这次上山伐木只是个任务,和你当夫妻也只是掩护的手段。现在任务结束了,你和他的关系也结束了,三千块是报酬。”

她整个人呆住了,如青天霹雳。

“掩护?他娶老婆只是掩护?!”她昏然地说:“我不信!你骗我!你去叫徐平来,我要当面问他!”

“我为什么要骗你?找徐平来也没有用,一切都是既定的计画。”邱专员把一份文件放在她前面,“这是三千块的收据,请你签收,我好赶回去交差。”

“我不签收,我不管什么计画、任务或掩护。徐平是我的丈夫,我只认他,我要见他!”她仍在强烈的震惊中,内心慌乱,语无伦次。

“徐平并不是你的丈夫。”邱专员说:“你们既没有见证人,也没有行婚礼,更没有报户口,根本没有婚姻关系可言,你明白吗?”

君-双腿一软,跌坐在椅子上。不!她不明白,但不在乎,她只要见徐平!

“我不要钱,若一切是假,我也要徐平亲口对我说!”她忍着心中的痛,“他说他会回来的,徐升说的……”

“徐平不会再回来了。”邱专员说:“你也找不到他,因为徐平并不是他的真名。我劝你就把钱收了吧!”

这对君-又是重重一击。连名字都是假的!那么多少夜的缠绵恩爱、两情绻缱,多少朝朝暮暮的心系相伴!对他都是一场游戏,连爱情的边都沾不上了?

“我看得出来,事情对你并不愉快。徐平也是为了国家,身不由己。他希望你能拿这笔钱,找个好丈夫嫁了。”邱专员说:“请签名吧!有问题,你可以去找徐升。”

天呀!他竟敢叫她再去嫁人!他竟敢如此对她?!-那间,她心中涨满怒气,邱专员的脸变成徐平的,她几乎失了理智,拿起钱和文件往他身上丢,叫着:

“你滚!我不要你的臭钱,你滚!你滚!你滚!”

邱专员为了接那投掷过来的钞票,往后摔了一跤,衣裤都沾了尘土,他也失去冷静,“我只是来传达上面的意思而已,何必打人呢?!”

“我不但要打你,还要打徐平!”她又拿起扫把说:“徐平没告诉你吗?我是疯子,专打薄情寡义之人!惫不快走,我要疯了!”

邱专员拾起公文包、钱、文件、伞,狼狈万状地逃往雨里。

雨还在下吗?君-呆望门外,天仍是天、山仍是山、水仍是水,但她的世界已碎成片片了。

不能哭,不要哭,徐平不值得她哭!

她回首看着木屋,一梁一柱,一花一草,都曾有他们的欢笑在其中。而自始至终他都是在骗她的,她历经内心的挣扎,以为掌握命运,以为拥有一切,都不过是他手上薄薄的一张牌而已,任务结束就丢弃,毫不留恋!

案亲说她天生贱命,还真说对了,把身心给了一个不知姓名的男子,人家还弃之如敝屣,与妓女又有何两样?

她突然无法在屋里多留一秒钟。他的气味、音容,都像要杀她般,一寸寸凌迟着。

她翻出惜梅姨给她的包袱,胡乱塞了一些衣物,便往外面走。

雨停了,她没有知觉,只疾步向前行,连方向也不顾了。

出来烧开水的美珠恰懊看见要离去的君-,便说:

“阿素,你要去哪里?”

君-恍若未闻,直往森林行去。美珠本来要追,但小芳哭着叫妈妈。

美珠再出来时,已不见阿素的影子,她模着大月复便便的肚子想,算了,阿素自己会回来的。

但她错了,阿素就此失踪了,就像一阵轻烟,化入天际。

正霄回碧山是一星期之后的事。

这七天他日夜忙着,协助何禹将案子告一段落。好不容易能上床睡一觉,又满脑子想着阿素。

这对他而言,是个前所未有的经验。将一个人系在心上,时间愈久,她的音容笑貌愈鲜明,他对她的思念也愈深,恨不能长双翅膀,立刻飞回她身边。

怎么会这样呢?

昨天,何禹终于看出正霄的坐立难安。

“老弟,你怎么一副心不在焉的,彷佛对上级的奖励不怎么高兴似的。”一开完会,何禹就私下说。

“会吗?或许有些累了。”正霄托辞说:“山上优闲生活过惯了,一下适应不来城里的紧凑。”

“才怪。你像条变色龙似的,从来没有适应上的问题。”何禹顿一下说:“该不会是为了那个林阿素吧?!”

“大哥怎么会这样想呢?”正霄有些心虚。

“邱专员前天才回来,说那位林小姐是个麻烦人物。”何禹看着他说。

“什么?”正霄再掩饰不了,急急说:“邱专员已经去碧山了?”

“是呀!带了三千块,结果被林阿素连骂带打地赶出来,你那假老婆还真泼辣呀!”何禹说。

“天呀!徐升怎么没有阻止他呢?”正霄十分懊恼,“阿素脾气怪,非要我好好说不可,硬的来绝对会出事的!”

“邱专员去的时候,徐升的岳母正好过世,两人没碰上。邱专员自作主张入了山,结果被轰了出来。徐升回来后把他糗了一顿,就赶忙上山处理了。”何禹说:

“应该不会有问题的。”

“不行!我非要去一趟不可。”正霄一刻都等不了。“接下来的会我不能开了,我的报告就交给你吧!”

“慢着!正霄,你可没有因私而忘公过呀!”何禹眉头微皱,“尤其是为了一个女人。”

“大哥,阿素不同,她敏感脆弱,我没办法拿一笔钱将她打发,叫她去另嫁他人。”正霄说出心里话。

“这不是当初说好的吗?”何禹说。

“我……我和她弄假成真了。”正霄尴尬地说。

“什么?你爱上林阿素了?”何禹一脸惊讶。

“不!怎么可能呢?!”正霄本能否认,“事情就这样发生了,爱或不爱,我对她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那你要怎么办?娶她吗?”何禹神色凝重,“若徐升说的没错,林阿素没念什么书,是个傻头傻脑的乡下女孩,她根本不喜欢你。你总不能和她睡个几夜,就贴上自己的一辈子吧!”

“阿素并不傻,而且相当聪明,只是没机会受教育而已。”正霄极力维护阿素。

“所以你要娶她?”何禹脸色愈来愈沉。

“当然不可能。我要出国读书,少说三五载,哪能顾到她。”正霄口气中有藏不住的矛盾,“但她回娘家或嫁别人,我都不放心,所以必须当面问问她的意思。”

拔禹看他一眼,突然笑了出来说:

“正霄老弟,我们第一次见面,你是十五岁吧?!从那时起,你就是潇洒自在,无拘无束的独行侠,人称‘百炼金刚’。我从来没想到你也会有这么婆婆妈妈的一面,我不知道该难过,还是高兴。”

“大哥,别开我玩笑了。”正霄可笑不出来,“我现在就出发去碧山,可以吗?”

“当然可以。”何禹说:“只是我还有个问题,如果林阿素爱上你,硬要跟着你,怎么办?你别讶异,这又不是没有发生过,你的魅力人人皆知。”

“怎么跟呢?台北对她都有困难,何况是美国呢?!”正霄严肃地说:“我会想出办法来的。”

然而,此刻客运车颠簸着,即将到碧山,他仍未有个万全之策。只想着阿素一定很伤心很生气,为了让她消气,他还特别去委托行买了一件小圆领的粉红色洋装,穿在她窈窕修长的身上,一定非常美丽。

这一想,正霄又迫不及待见到她,将她拥入怀中,好好解释一番,让她破涕为笑,重展欢颜。

他下了车,便跨大步往徐升的店走去。店里只有阿春一人在量花生油,她一看到他,并不招呼,直往后面叫着老徐,把正霄弄得莫名其妙。

徐升几乎是跑出来的,一脸张惶说:

“陆老弟,你怎么来那么快,不是还有一星期吗?”

“我听说邱专员已经对阿素吐露实情,所以就赶来了。阿素还好吗?”正霄问。

“阿素不见了。”徐升苦着脸说。

“不见了……”正霄震惊地重复着。

“都怪我,不!敝老天,我岳母偏偏在这节骨眼过世。邱专员自以为好心,替我把钱送上去,结果惹恼了阿素,还被扫地出门。”徐升满脸无奈。“阿素那天下午就走了,除了几件衣服,什么都没拿,三千块还在我这里。”

“你找她没有?或许她只是躲在哪里。她身上没钱,不会走太远的。”正霄强迫自己冷静。

“司机阿钦有载她到碧山,但到车站就没人看见她了。售票员不记得有没有卖票给阿素。我们在碧山附近找,连个影都没,所以猜测她是离开碧山了。”徐升说。

“她会不会回恒春去了?”正霄接着问。

“我也想到啦!而且还跑一趟恒春。”徐升顿一下,脸上浮现怪异的表情,“结果碰到了全世界最荒谬的事情,林家居然说阿素没有来过碧山。”

“怎么说?”正霄急急问。

“林家说,当初他们收了钱,也送阿素到高雄,要她自己到碧山。但阿素中途逃婚,在高雄躲了一个月才回去,她连碧山长得什么样都不知道……。”徐升说。

“胡说,大家都亲眼看见的,阿素可和我生活在一起三个多月呢。”正霄切断他的话。

“最奇怪的就在这里。”徐升清了清喉咙,“和你在一起的阿素并不是恒春林家的阿素,两个人完全不同。”

“徐大哥,你没发烧吧?!阿素不是阿素,那她是谁?”正霄也胡涂了,“这当中一定有解释吧!”

“我可想了一天一夜,头发都发白了。”徐升搔搔头,“我几乎确定林家人没骗我,因为他们很老实,非常怕我把当时的聘金要回去,而那阿素才是我想象中的傻阿素……。”

“不!你被骗了!阿素太气我了,所以躲着不肯见面,而且找一个假阿素来冒充。”正霄急切说:“走!我们再到恒春去一次,这回我非把阿素找出来不可!”

徐升满是迟疑,他只怕又是白跑一趟。

“对了!找阿胖一块去,他是见过阿素的。当场指证,林家就没有话说了。”

正霄灵机一动说。

“哎呀!陆老弟果然足智多谋,我怎么都没想到呢?!”徐升只手一拍说。

两个男人当下就赴恒春。徐升更是外出服才刚晾干又拿来穿,阿春不免嘀咕着。

“你得赶回来做我妈的头七祭日呀!”阿春叫着。

正霄听了对徐升说:

“很抱歉,还让你东奔西跑,正事都没法办。”

“哪里的话,你交代的事出了纰漏,我才难过咧!”徐升说。“我看得出来,阿素虽然是你假老婆,你还是很在意她哩!”

徐升的无心之语,使正霄情绪暗淡下来。

一路上徐升说着阿素见到邱专员的反应。说她如何发脾气,如何丢钱拿扫把,还说她咒骂徐平,要打徐平,几乎要疯了。

正霄可以想象那场面。阿素温柔时,像个美丽可人的天使,会把人伺候得飘飘欲仙;但她生气时,小嘴一噘,杏眼一瞪,可是得理不饶人,他一向只有投降的份。

如今回想还真不可思议,他堂堂七尺男儿,怎么就被她吃得死死的?

他只知道自己怕她不开心、怕她不说话、怕她满月复心事,总希望她笑口常开,让她也日日是晴天。

从来没有一个人如此影响他的生活和感觉,连亲情都可-一边的,为何对阿素这萍水相逢的人会心心念念呢?

他这样牵挂她,又如何安心地将她嫁人,自己远去千里呢?甚至想到她和别的男人卿卿我我,他就无法释怀。但是她实在不属于他呀!

反复纷扰中,他们先到高雄和阿胖碰头,再一起去恒春。

到恒春已是黄昏,海风吹来,夕阳西下。小小的镇上,大家对陌生人都十分好奇。

阿胖和徐升熟门熟路,一下就在植满椰林芭蕾的田间小道找到处低矮的农舍。

农舍十分简陋陈旧,看不到几片好瓦。门外鸡鸭乱走,几块破渔网挂着,五、六个衣不蔽体的孩子瞪大眼看着他,每人的脸又黑又脏。

他们走进屋内,黑洞洞的,除了祖先神桌外,几乎没有家具,地上布着鸡屎。

阿素那么爱干净,怎能忍受这种环境呢?

林家夫妇都是一脸憨厚的乡下人,见到他们,吓得诚惶诚恐。

“阿坤,我们不是来要钱的。”阿胖开口说,并指指正霄说:“他是阿素的先生,我们只要阿素。”

“阿素!”阿坤的太太马上扬声往后头叫,“阿素,有人来看你了!”

深蓝的布廉打开,一个女孩子走出来,矮胖的身材,皮肤黝黑,鼻扁唇厚,眼凸而呆滞,手上还拿着柴枝。

“不!她不是阿素。”正霄立刻说。

“她就是阿素呀!”阿胖肯定说:“我花钱买的就是她!”

正霄一生从未如此迷惑过。他看看四周环境,落后-脏,也养不出阿素……他的阿素那种水灵灵、怯生生的娟秀模样。

他的阿素既非眼前的阿素,那么她是谁呢?

“我在战场上出生入死这么多年,还没见过如此邪门的事。”一离开林家,徐升便说:“就好象遇到一个比我们更神出鬼没的情报员。”

“你们也真是的,买老婆也不验明证身,就胡里胡涂带回家,现在人家跑了,怎么找?”阿胖说。

“可不是,连名字都不知道。”徐升看着正霄说:“陆老弟是中了人家的美人计,被搞昏头转向啦!”

正霄一直沉默不语,心不断下沉。难怪她家事生疏、时好时坏,有时不理人,有时又聪慧伶俐。她的疯傻都是装的,这么一来,她的许多行为就可以解释了。

只是她把自己的清白之身都交给了他,还有什么难言之隐不能对他说呢?

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呀!他的阿素到底是谁?现在又在何处呢?!

他望着夜班车的窗外,寒风透进,月又将圆。

他的心已沉到底,像在无尽的黑暗中,任务成功或出国留学都不能再鼓舞他了。

如果阿素能奇迹式地出现在他面前,他一定不再放她走!他甚至不去美国,就守着她,和她寸步不离。

他心一惊,难道他爱上她了?!

他这一向被洪大嫂戏称“不解风情”的无情男子,在短短的三个月中就被阿素掳获了?

他甚至连她的真姓名都不知道呢?她恨他吗?她会不会发生意外?她又流落何方?

一堆疑云,一团迷惑,都没有解答。

他只知道他再也不是“百炼金刚”,因为阿素,他再也无法洒月兑如从前了。

君-下山的一路都没哭,穿过车站也没哭,涉足荒雾溪仍没哭。但一进了福嫂家,无人看见,就再忍不住痛哭失声。

一想到徐平,想到往日,她就觉得自己好愚蠢、好无知,被他玩弄还沾沾自喜。

他不知在背后笑她多少回,搞不好还逢人便夸他艳福不浅呢!

她好恨好恨他!想咒他千遍万遍,却连个真姓名都没有,气无处出,只有哭得更肝肠寸断。

他比父亲、金发都可恶,杀人不见血的魔鬼,她宁可与他同归于尽,也不愿共存于一世。

她哭得气竭了,泪仍不断落下。哭死也好,天塌也好,被父亲抓到也好,她都不在乎,再也没有比心碎更痛苦的事了。

她靠在眠床上,望着昏黄一室,觉得虚弱,竟没听见脚步声。

等福嫂走到她前面,她连惊喜安慰的感觉都没有,整个人被掏空般呆着。

“君-,你终于来了。”福嫂意外地说:“你怎么变这样?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君-强打精神说:“只是累了,我走了一段好长的旅程呢!你怎么回碧山了?”

“都是月菊,为了她告密的事,我和她大少一架,就收拾包袱回来啦!”福嫂左右看看,“你这几个月都去哪里了?人都瘦了,我好担心。君诚少爷还来找过你呢!”

“大哥来找我?”君-问。“他说有事他负责,他会保护你的。他叫我一看到你,就带你回台北。”福嫂说。

太迟了,她已历人间险恶,身心皆残了。这种事有关名节,她又如何能说得出口?

第二天清晨她仍随福嫂北上,但不是投靠君诚,而是找有一面之缘的惜梅姨。

一路搭火车,君-都很不舒服,便当吃了就吐。

到了信义路的永恩综合医院,她很确定自己病了,整个人虚弱贫血。

惜梅刚从学校下课,见了君-惊喜交集“我们都操心你呢!”惜梅说:“你为什么不去敏月那里呢?”

一念之差,铸成错误,君-只叹一口气说:

“打扰您一家人已经够不安了,哪好意思再去烦敏月呢。”

“这什么话。”惜梅说:“这次一定要把你留下来了。”

突然天地一黑,君-再撑不住身子,人就昏倒了。

醒来时,她是躺在诊疗室的病床上,惜梅,她的丈夫邱纪仁、福嫂都在,个个眼神凝重。

埃嫂想说话,却被惜梅止住。

“君。”纪仁声音很温和,“你有一个多月的身孕,你知道吗?”

身孕?天呀!背有徐平的孩子?!这不是比杀了她还要残忍吗?她不能,有也不能要呀!

“不!不会的!”君-激动地哭着,“你们弄错了,我没有怀孕!也不可能怀孕!”

埃嫂一旁掉泪,惜梅安抚君-说:

“怀孕是千真万确。只是我们必须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

她也不知道呀!君-想到此,悲不可抑,除了哭,一句话都说不出。

“这几个月她去哪里,都不肯说,只说住一个朋友家。”福嫂擦着泪说:“八成是这个朋友有问题。”

“这朋友是谁?”惜梅轻声问。

她摇摇头,把背对着大家,面向墙壁流泪不止。

“先暂时让她安静一下好了。”纪仁说:“惜梅,叫阿好煮碗猪肝汤。看看有没有女乃粉,泡一杯给她喝,她需要营养。”

在静悄悄的诊疗室里,只有君-的哽咽声。她模着肚子想,她该怎么办?

她未婚,有一个父不详的孩子,终生都是可耻的印记。而孩子落地,背着私生子之名,就注定是不幸的开端。

她不能生下这孩子。

剩下只有打胎一条路。但她忍心杀死一个无辜的小生命吗?

一个有着徐平那迷人笑容的孩子,她一下子不知该恨还是该爱。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君-不知为何想起这几个句子,念着念着,心竟渐渐平静。

生命、爱情、自由的选择,常是半点不由人。她的生命及爱情都曾充满着可笑的错误,唯一可得的只有她的自由。

她该决定自己二十二岁以后的命运,不再受制于任何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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