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娘 第九章
“最近可能是东方家和冯家联姻在即,这波喜事也反应在集团各类股上,如今盘面上可是一片长红,很亮眼呢。”
“可不是吗?冯家财力毕竟不容小觑。”
“欸,这种利益联姻不就是鱼帮水、水帮鱼吗?咱们乐加股价齐扬,他们冯氏也发发发。”
“啧,不过有一点真的很奇怪。”
“哪奇怪?”
“即将和能带来巨大利益的美娇娘订婚,怎么咱们执行长脸上一点也看不出喜悦?”
“他本来就喜怒不形于色。”
“错!他现在根本是喜怒无常,脾气大得很呢。早上各部门主管会议,半数人被点名挨棍了,两个小时的会议,那些被台风扫到的苦主可能得花两个月抚平创伤。”
“说得好像你也深受其害一样。”
“是啊,我心里的创伤,花个两年也不见得能痊愈。”
“哇,你是五脏六腑全移位啦?”两年还不能痊愈?也太严重了吧。
“早些时候,我送了份改过的企划进执行长办公室,结果上头的行事历日期写错,完成日由今年变明年,结果……执行长居然笑了?!你知道,他那个人几乎不笑的,没一会果真就笑容一敛,冷哼说:‘刘经理,在乐加,没想到你还真是过得“度日如年”啊?’然后,我和我的企划就一起被撵出来了。”
“哇~恐怖,怪不得我方才去医务室拿胃药,方小姐说胃药给光了,因为一早就一堆人去拿。”
真是想不透,照理来说人逢喜事精神爽,执行长目前应该是处于满面春风的状态啊,到底是哪里出了错,导致他比以往更暴躁?害得大伙都呈备战状态啊?
八卦闲聊完,两人很哀怨地进了会议室,放眼所及,在座的主管们个个脸色凝重,不像来开会,倒像来到了某个集中营。
开会时间已届,不曾迟到的东方靖离开办公室往会议室走,在他后方的张特助也显得战战兢兢。
蚌然,众人脚底晃了一下,走廊的灯忽明忽灭,整栋大楼骤然剧烈晃了起来,霎时此起彼落的尖叫声四起。
“哦~天哪!地震!是地震……”
“坑阢起来……”
张特助有一瞬间惊慌,可看上司冷静沉着的找了个黄金三角位置站定,闭目养神的等地震过去,他忽然为自己的胆小靶到不好意思。
他小声的说:“这地震……不小呢。”
“嗯。”
见上司无意说话,张特助也只得安静。
明天就要订婚了,照理来说,东方靖今天应有大半时间会是在处理这件事,可他会议一个也没少开,私事一律交给公关部门,连准未婚妻从早上到现在已经打了不下五通电话,他一通也没接。
张特助不知道执行长心里真正的想法,可却清楚上司的心一直在另一名女子身上。
不一会地震停止后,东方靖步入会议室,在主位坐定,张特助则在他面前放下一大叠资料。一切准备就绪,依照往例,由财政部门主管先报告。
年过半百的王经理,在上台前还拿着手帕频频拭汗,报告到一半,东方靖的手指已开始在资料夹上点着,这表示他对这位主管的报告已失去耐性,很快会开口打枪。
千钧一发之际,会议室的门拉开一小缝,林秘书进来递了张纸条。
东方靖瞄一眼上头的名字——黎育芳。手轻摇了一下,表示拒接这迈电话。
这回,林秘书鼓起勇气,硬着头皮走到他身边。
东方靖铁青着脸,冷然重复道:“我在开会。”
林秘书僵了子,却仍低声传达,“冬雪小姐……出事了。”
东方靖有些错愕的看着他。早上出门前,冬雪还在睡,昨晚……他答应了她今天会早点回家,她也说会做好饭等他的。
他沉下脸,接过了电话,“喂,我是东方靖。”
“东方先生,冬雪失踪了……”
“失踪?”他皱起眉,霍然站起身,神色十分难看。“你在开什么玩笑?!”
黎育芳正电话那端哽咽道:“火狐的广告有几个镜头孙导演不太满意,于是我们稍早到乐加游乐场补拍,然后……地震了,后头的人造雪山就突然崩下来……冬雪那时就站在人造雪地上……呜……”
东方靖心一紧,有一瞬间的晕眩,他深呼吸了好几口气,努力维持冷静。
对方哭哭啼啼的态度让人觉得冬雪好像已遭遇不测,但不会的,他的冬雪不会这样,她答应要煮晚餐等他回家吃,今天他一定会排除万难提早回家……
这是她答应他的!她得做到!
对方断续的哭声惹恼了他,他顿时怒吼,“不要哭!说完它!”
贬议室里一片鸦雀无声。
“站……站在冬雪身边的三个工作人员……刚才已挖出一具尸体……”
“……她不会有事!她不会有事的,你听到了没有?!”他失控的将手机往地上一摔,大步离开会议室,留下一室噤若寒蝉的部属们面面相觑。
乐加游乐场人造雪山山崩的意外,发生至今已经第四天了,救援的黄金七十二小时已过,拍摄广告时遇难的三名工作人员尸体已陆续挖出,只有冬雪的尸体至今仍未被发现。
由于冬雪是孙导演亲自栽培的新人,又拥有十足的美貌,她的遇难引起一阵媒体疯狂的关注,不只二十四小时紧盯山崩现场救难挖掘进度,还挖出了她丧失记忆,甚至和某集团接班人的暧昧情。
没人敢招惹东方靖,可所有媒体上的“暗喻”都足以让人明白,那个接班人就是指他。奇怪的是,连被男方主动取消订婚宴的冯晓峄都站出来驳斥这件事了,东方靖却反常的安静。
冬雪所有的秘密几乎都被摊在阳光下,包括她的心脏有问题、大约只有数个月寿命的这件事,直到此时,对外界所有一切都无动于衷的东方靖,才忽然反击起这项不实报导。
棒一天,黎育芳带了一些东西找上门,东方靖本来不想见她,可她说冬雪托了东西要自己转交给他,他于是放人进门。
黎育芳不是第一次进到东方靖的这个豪宅,她上次拜访的人,是那个如今已不在的可爱女人。
在沙发上坐下来后,她看着东方靖,不到一星期,他瘦了一大圈。
没打算让她久留,他直接开口,“有什么东西你留下就好了,我等一下要去买菜。”
她怔了一下。买菜?他?她小心翼翼的说:“东方先生自己下厨?”这男人和她之前认识的差别太大了,她有点不安。
“冬雪常下厨,我得帮她把食材买好。”
黎育芳红了眼眶。冬雪死了,不会连东方靖神智也出问题了吧?她吸了口气,调整思绪后说:“冬雪之前其实不会参加孙导演下部戏的演出,虽然孙导演当初是属意她当女主角。”
“那很好,我早叫她别接了,戏前要训练,一开拍又得几个月长期在外,我会想她。”他看着她说:“听说你要签下冬雪?那不可能,我不会让她因为工作三天两头不在我身边。如果签约了,要多少解约金,你开口吧。”
“我没有签下她,她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她看着他有点黯然道。“她心脏有很大的问题,媒体说的是事实。”
“胡说!她亲口告诉我医生说,她只要按时吃药、别太过激动就没事!”
“那是因为……因为在最后和你相处的日子里,她不要你为她的病情担心,她希望在你的记忆里,她永远是美丽健康的……
“她为你张罗三餐、等着你回家吃饭,是因为她想像你们已经结婚,组成了小家庭,所以她亲手为丈夫做饭、等着心爱的丈夫回家吃饭。这些……在现实生活中你不能给她的,她只能自己用这种方式去得到。
“上次我来时,是下午六点多,她正在烧菜,流理台上有正清洗的芥蓝菜和未处理的海鱼。饭桌上则有盘蒜泥白虾,一半已经去头去壳,整整齐齐的摆盘。她告诉我,你喜欢吃白虾,可是懒得剥壳,她先处理好,你才方便取食。
“那段时间是你和冯小姐订婚前,我说你可能忙着订婚的事,不太能回家吃饭,她说她知道,只是抱着希望过日子,总比准备好沮丧来得快乐。她还说,佛陀曾说过,把东西送给人家,如果对方不收,那东西还是自己的……她心意到、化为行动了,即使最后一切是空,那也是她的回忆。”
东方靖默然了,心却越来越痛,他想到早上如果冬雪体力许可,总是会为他张罗好早餐,亲自送他到门口,无论车子开走多远,只要回过头,都会发现她还是微笑的站在原地看他。
那时,他不明白她的坚持,原来……她是在倒数的有限时间里,收集着关于他的回忆。
她明知道那段时期他忙着和别的女人订婚,却每天还是做好晚餐等他回家吃饭,她……是用什么样的心情在做这件事的?
是因为他要娶别人,以后有别的女人会为他等门、和他一起吃饭了,所以在最后的这段时间里,她才想做这些以后再也没机会为他做的事……是这样吗?
“她做这些,其实……也是为另一个人做的?”
东方靖看着她,“谁?”
“你们的孩子。”
“孩子?”
“冬雪怀孕三个多月了。”
东方靖一震,这对他来说又是另一个打击,冬雪怀孕三个多月了,他竟完全不知道,而她也不曾提过。不,是他太粗心,明明有察觉她脸色苍白,日渐消瘦,腰身和胸部却不寻常的丰腴起来……
“她为什么不说,为什么只字不提?”她若说的话,他就能为她做更多事。
“她心脏严重受损,只有等待换心一途,而对于等换心的人来说,最重要的时间老天又给得太少,她没有那么多时间了,即使住院,等到合适心脏的机率也微乎其微,更何况,住院是为换心手术做准备,医生会排除任何对她心脏造成负担的因素,以延长她原生心脏的使用期限,争取时间……”黎育芳红着眼眶说:“一旦住院,孩子不可能留下,于是冬雪拒绝住院、拒绝拿孩子去等一个渺茫的希望……她决定不拿掉孩子,只吃医生开的药……”
“换心?!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事情怎么会变得这么严重?”为什么这么傻?
“不拿孩子,她只剩下三个月可活……”那些媒体报导了一堆无中生有的事,不过这点倒是真的。“她自己也是在拍火狐广告时无预警昏倒,到医院时才知道的。”
东方靖震惊的看着她,那时他刚从美国出差回来,先前他们又闹得不愉快,他原以为冬雪会搬走,可他回来时,她却一副好像打算跟他言归于好的样子,他也就没多想的乐得接受了……
他把脸埋进手中,深呼吸后开口,声音沙哑而破碎,“不可能,她告诉我……她接了孙导演的戏,再过几天就要受训,她……”
黎育芳打断他,“因为那些日子,是和你相处的最后期限了。”山崩意外,只是提前了注定的生离死别。“之后的事,她交代了我,就让你以为她真的去受训,然后跟着剧组到处去拍戏了,如果你找她,真的瞒不住时再告诉你实情。她说,那时你和冯小姐也许结婚了,新婚燕尔的喜悦……她的事你会忘得快……”她哽咽了,还记得冬雪说这话时平静的表情,嘴角甚至隐隐有着恬淡的笑意。
是什么样的情感,能令人置生死于度外,只要对方活得好?
因为没有办法给对方幸福,反而感谢当初对方选的人不是自己……冬雪有没有想过自己和孩子会有多寂寞?东方靖事后知道了,又会有多痛?
记得那时她听冬雪说了这些话,哭得浙沥哗啦,当事人却只是幽幽的叹息。
东方靖眼眶红了。
三个月……原来,冬雪没有搬出去,不是因为接受了他自私的提议,而是知道自己只剩下三个月的寿命了,她不想再做无谓的争取了,只想把握和他在一起的时间。
她想“一家三口”好好的过,想让宝宝有更多的机会和爸爸相处。
他自责又心痛,面对这样切身的问题时,她为何选择独自面对?而他这个说喜欢她的人,又为何会让她在极度无助害怕的时候,还宁可一个人承受?
她是怎么想他这个人的?他就是这么不值得她依靠吗?
因为觉得他不爱她、因为他所选择的对象终究不是她、因为她不知道告诉他这样的事,他的反应会是什么,所以她完全放弃了替自己说话的权利?
她是不是除了在承担自己的问题时,还得考虑到他的情绪?
一想到在人生最后的阶段,冬雪倚靠的还是自己,东方靖就心如刀割。
她丧失记忆后,他便是她人生的全部!他可以感觉得出来她的一切都是绕着他在转,而他呢?却是在她生命倒数之际还是只想到自己,任她一个人承受没有未来的绝望……
他无法推托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是他太无心。她胸口痛不是一两天了,为什么他迟迟不挪出时间带她看诊?如果早点就医,也许机会就会大一些,他或许也能早点发现她在吃一些奇奇怪怪的药,不是吗?
甚至她……连人生最后的事,嘱咐的对象都不是他……
他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因为怕爱上一个人后会步上父母的后尘,无法全然掌控自己的人生,不愿喜怒哀乐受另一个人影响,他一直封闭自己的心。
察觉到对冬雪的偏爱,怕自己在不知不觉中会爱上她,他故意找了不相干的人进来搅局,以为这样就可以分散注意力,自己对她的喜欢,永远不会变成爱……
结果呢?他欺骗自己的心,伤了无辜的冯晓峄,最后让自己心爱的女人抱憾而终,连开口告诉她“我爱你”的机会都没有!
这是他的报应吗?他轻视真心、不屑爱情的下场……
没多久,黎育芳留下冬雪要传达的话后就离开了,偌大的房子更显空荡。
东方靖步入书房,发现他电脑桌右后方的位置,还留有冬雪最后的画作。
白色宣纸覆在上头,那是她一直不准他看的“传家宝”。她……想画什么呢?想留下的又是什么?
他掀起覆在上头的白纸,讶异的发现那是一叠画,每幅画……都是他和她。
冬雪的画功一流,工笔画十分细致传神,有他们并肩坐在海边,她向他告白、亲吻的画面;有大床上他们彼此依偎共枕的情景,也有他在电脑前工作,她在他右后方作画的一幕。
这些画的内容都很生活、很温馨,画中的他不见得有笑容,可她却总带着心满意足的微笑。
她是在告诉他,这些和他一起度过的点滴,她都是如此开心的吗?
她怎能这么容易满足?他给她的,明明是那么少……
最后一张画,那是一处种满各式花卉的花园里,她微笑的凝视着他,而他的手上则抛玩着一个像是孩子的身影。这张画她还没完成,抑或她其实也不知该怎么下笔,一个在妈妈体内来不及成形就要死去的女圭女圭,她要如何想像他的模样?
在冬雪的画作里,每一幅都记述着开心、温暖的事,没有伤害、没有伤心、也没有他的胆怯和卑鄙,她只记下他给的幸福。
杯作的最后一页,那是一张超音波照片,上头写着——爸比,我三个月。而下头的娟秀字迹,则以流畅飘逸的行草写着——我们爱你。
那几个字映入眼帘,东方靖的泪水溃堤了。
冬雪,你回来……不是还有三个月吗?你说要煮给我吃的晚餐还没煮,你还要拍孙导演的戏,行李还在房间里没拿,我还没送你去机场……
冬雪……你和宝宝的“我们爱你”,我还没有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