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到 第五章
这是她第一次下田。
以往,在立春后的第三日,都是父皇带领百官到京畿东郊的公藉田,在百姓面前,举行祈榖祭祀的仪式,透过帝王亲力下田的举动,体察百姓耕作的辛劳,并藉此让昊天上帝知晓,这是一位勤政爱民的君王,祈请上天能护祐秋季的丰收,使人民不受饥饿所苦,让太仓粮食充足。
如今,轮到她坐上了帝王的大位,这工作也轮到她手中。
“陛下,请。”司农官将翻土用的耒耜交到她手上。
麒麟接过那十分沉重的耕具,依礼,她必须将耒耜插入土里,向前推三次。
深吸一口气,她推了耒耜,但一端插入土中的耕具却没有翻动田壤。
糗了!麒麟脸色瞬间发白,她使劲再往前一推,却只是让耒耜的尖端更深地插入田地里,仍旧文风不动。
第一次下田就出状况,真的不是麒麟乐意见到的。她额上开始冒汗,想要假装不在意身后百官的视线和想法。
尽避如此,她还是敏锐地察觉到自己就快要被在附近观看的百姓们嘲笑了。
小小的身躯使尽全力推着耕具,想完成眼前这‘简单’的任务。
年方七岁的帝王,在发现手中耕具几乎深深插入田地,拔不起来之后,神情惨恻,却固执地不肯放开手,继续使力,企图力挽狂澜。
“三推了,陛下。”一双有力的手接过她手中的耕具,轻轻一挪,便将深埋土中的铁制耒耜给抽起。
“太傅……”麒麟快要哭了。
娄欢接过耒耜,顺势先往前三推,后五推,连同麒麟应该翻的田土一道往前翻去,而后才将耕具交给太师及太保。
春耕时,天子三推,三公五推,群臣九推。
当麒麟站在耕位上,看着百官轮流耕田的时候,娄欢轻声道:“翻土的时候,力道要使对方向,土才翻得起来。”
“太傅……”麒麟眨去教人尴尬的泪雾,不许自己哭。因为,太傅说过,当君王的人,不能在百官面前展现软弱。
一只大手遮住她泫然欲泣的双眼。“微笑,陛下,看着你的臣子合力将这片田犁好,记住下回你耕田时,应该要怎么做才能推动耒耜。瞧,不难吧?有些事情,陛下终究得学会如何独立完成才是。”言下之意,仿佛他不会永远陪在她身边。
闻言,麒麟瞪大眼眸,忍住紧紧捉住娄欢的冲动,焦急得几乎压不住声音道:“不可以,太傅,朕要你永远留在朕的身边,不准你离开。”
当初就说好了的不是?她当他的君王,他当她的臣子,只要她在位一天,他就必须与她一同背负起这国家的重担。他不可以丢下她,自己一个人逃走!
“陛下的力气还不够在,等明年来耕田时,应该就拿得动耕具了。”
“太傅,答应我你不会逃走。”
“啊,瞧,太保翻到蚯蚓了,看来今年也是个丰收年呢。”
“太傅……”
就这样,一个早晨,百官轮流翻着田土,将一片公田给犁好了。
而这对君与臣之间的较量,才正要开始。
“麒麟,好点没有?”
保保关切的声音像自远处传来,听得不是非常清楚。
想回应一声,但体内烧灼的感觉与闷痛,却使她眉头紧蹙,没有办法睁开沉重的眼皮,回应保保的关心。
她按着下月复,觉得自己就要痉挛到快死去了。好痛!
一只温柔的手拿着柔软的布巾擦去她额上冷汗,麒麟的意识在缥缈之间,隐约知道身边围绕着不少人,但她睁不开眼睛。
“梅御医,陛下究竟是怎么了?”娄欢站在床边,瞪着紧急被召来帝王寝宫为麒麟看诊的老御医。
今天清晨朝议时,虽然隐约察觉麒麟的表情有些不太对劲,但娄欢以为那是因为麒麟听到歧州的事件平定后,被生擒的州司马在押送入京受审的途中服毒自杀的事,心中感到忧闷,才会显得不乐。
赵清的先辈是开国功臣之一,与皇族交情甚笃,虽然只是庶子,但赵清的举动仍然迫使麒麟必须处理赵氏族人是否叛国的问题。
叛国之罪是九族连坐。麒麟一直都是不喜欢这条律令,登基至今,尚不曾执行过重大的刑罚。
距离上回西歧州牧入京的事,已经过了三个月了,时序来到盛夏。
这三个月来,麒麟的表现始终兢兢业业,仿佛月兑胎换骨了般,每日都准时出现在朝议上,对于帝师与群臣们的请求,也都保持耐性,尽可能多方徵询群臣意见后再妥善地处理,就像是个‘称职’的君王……非常称职。
有一度,娄欢几乎要以为,麒麟已经长成为一位有为的君王了。但她眼中偶尔流露的复杂神情,却使娄欢隐隐忧心。太保警告过他-
“太傅,麒麟已经很努力了,请你体谅她并不只是一个帝王的事实。”
太保那句话,娄欢一直没有没有领悟过来。
今日朝议结束后,脸色相当苍白的麒麟竟从玉座上跌下来,吓坏了一票大臣……当时他距离摔下后失去意识的麒麟只有一步之遥,没有多想,他已经抱起她直奔帝王寝宫。
御医稍后赶至,但麒麟不知从何处流出的血已经沾染在他的深色衣袖上,令他怵目惊心。麒麟到底是怎么了?
梅御医没有立刻回答娄欢的问题。他先询问了负责照顾帝王饮膳的宫人,柔雨领着宫人逐一回答麒麟近日的包含状况。
“最近天热,陛下吃了不少生冷的食物吧?”梅御医问。御膳房那里有他亲自开出的食单,照理说,陛下不应该吃进太多不适合她体质的东西。
爆人的回答并不出人意料。“陛下最近食欲不佳,很少进食,偶尔有看到她偷偷吃了一些甜食和点心,还吃了好几次的冰。”
“对不起,因为最近真的太热了。”太保承认道。是她带着麒麟一起偷吃冰的。她们将藏在地窖里的冰砖捣成冰泥,再淋上樱花酱,甜蜜清凉地吃了消暑。
“偷吃生冰啊……”很像是这位少帝会做的事。就算早就已经交代过,不可以吃生冷的食物,特别是冰,但要她乖乖听从医嘱,恐怕还是做不到吧。
娄欢在一旁耐着性子听着御医和宫人的对话,一边心生疑惑。他不知道麒麟的身体状况竟这么虚弱,包含不能有一点生冷?过去她并没有这样的问题。
问完了话,梅御医调配了几帖去瘀逐血的药,让人煎煮后,准备让麒麟服用,随后又对太保道:“太保,你实在不该跟陛下一起偷吃冰,那样对你们很不好。以后别再吃了吧,不管天候热不热都少吃为妙,记住了。”
太保猛点头的同时,娄欢终于忍不住再次询问道:“梅御医,陛下到底是怎么了?她病了吗?”为何太保和宫人们似乎都已经知道麒麟有这样的毛病?
梅御医这才看向娄欢,微微欠身道:“太傅,陛下没有生病,请宽心。”
娄欢双唇紧抿。他衣袖上明明还沾有麒麟的血,没生病彬受伤,怎么会流血?
老御医有些好笑地看着娄欢,突然有一点无法将他跟那位向来英明颖悟的天官长联想在一起。世人传言,娄相上通天文,下知地理,他竟然独独不解医理?或者只是单纯的,聪明人也有糊涂的时候吗?
“太保,你没有告诉太傅吗?关于陛下的身体状况?”几个月前就该知道了的,不是吗?他还以为无所不知的娄太傅,应该早就知道君王的状况呢!但看来,太傅似乎仍然不知道。
“有啊,我说了啊。”太保很冤枉地道。
娄欢的唇抿得更紧,转头问坐在一旁,正安适地读着书的太师。
“太师,太保是否告诉过你我陛下的身体状况?”因为君王还未成年,太保仍然负有照顾君王安康的重责大任。
太师的目光不曾自书本挪开,只轻声回答道:“说过了。”
娄欢略略吃惊。知道太师从来不打诳语,如果他说‘太保说过了’,那么太保的确已经告诉过他。问题是,他不记得太保告诉过他有关麒麟身体状况的事。
他努力回想着近期太保曾经跟他有过的几次谈话内容。
印象中,最常出现的几句话隐隐浮现在脑海中……
太傅,你可知道……麒麟她不只是一个帝王而已?
太傅,麒麟已经不再是个孩子了,她……
她如何?娄欢莫名所以,直到他捕捉到几名宫人略带羞赧的表情。
太保突然笑道:“看来咱们的娄太傅终究也有不明白的事呢。”
爆人们掩嘴笑了起来。
瞥见御床上的微小动作,太保眨了眨眼,又道:“也是。娄太傅幼年早孤,又没有姐妹,甚至守身如玉,不近,难免在这方面有些无知。”
太傅的‘无知’,让娄欢素来高高在上的宰相地位突然降了好几階,使他不再如天人那样高不可攀,展现出平凡人的一面。
败难得见到娄欢这个样子。他总是戴着遮住半面的面具,若非相识已久,大概捕捉不到他眼中一闪而现的困惑。
懊不该给他来个当头棒喝,趁现在让他震撼一下?他总是不把麒麟当成一个女孩子来看待,如今即将尝到苦头了吧。太保有一点坏心眼地想。
“娄太傅,记得吗,我告诉过你,麒麟已经不再是个孩子……”
娄欢微点头,沉着地,他竖耳倾听。
“那么,你应该推想得到,对一个十六岁的女孩来说,麒麟有这样的变化是正常的吧。她-”
“保保别说。”
在娄欢意识过来之前,麒麟醒了。她苦恼地按着疼痛的下月复,记起先前在大殿里痛到滚下玉座的事。
懊丢脸。在太傅面前表现得那样软弱……不该贪嘴的,呜,痛死人了!明明前几回都还算可以忍受的,怎么才吃了几回冰就痛成这样。难道不听梅御医的饮食建议,就会遭到如此报应?可是保保也吃了冰,怎么只有她痛得这样厉害?唔,不过保保身体也不强壮,还是别像她这样痛才好……
娄欢看着麒麟不肯示弱的苍白小脸,隐隐约约拼凑起梅御医和太保那极为强烈的言语暗示-十六岁。女孩,忌吃生冷,下月复疼痛。
跃入脑中的第一个可能性,教从来不曾往这方面留意的娄欢着实吃了一惊,瞪着印染在他黑色的宫袍上,看不太出来的血红印子。
麒麟的血。
神奇的,让娄太傅的耳根泛红了。
一直留心着娄欢反应的麒麟立刻看见了。她没由来的慌张起来,转头看着一旁道:“咦!太师,你手上那是什么书?”怎么好像似曾相识?
麒麟的问话立刻让众人的目光转往太师手上的书册。
只见太师以衣袖巧妙地遮住书名,无论众人如何央求,都不肯示众。
当众人将注意力转放回太傅身上时,娄欢已经镇定下来。
由于麒麟的目光始终放在娄欢身上,不曾移开片刻,因此她没有错过那发生在太傅身上的小小震惊与失措。
生平第一回,她见识到了太傅这难得的反应。而他会有这反应,竟不是为国家大事,而是为了她宋麒麟如此微不足道,不值得一提的女儿秘密。
难道,会是因为太纯情的缘故吗?
一个猛然跳入麒麟脑中的念头,使她诧异起来。
饼去她从来未往这方面想,只以为娄欢是因为勤于国政,才无心于男女的情事,不近。但刚刚,太傅那‘纯情’的反应,她没有看错吧?虽然戴着面具,但娄欢确实脸红了!这奇妙的变化,怎能让人看见而到处宣扬,破坏了其中的乐趣!
尽避下月复仍然因为天癸的关系很不舒服,但麒麟仍然觉得为此牺牲了一本《弁而钗》,算值得了。
太师,那本《弁而钗》就送给你吧!早知道你对男色这么有兴趣,我会多买一本送你的……不过不要紧,反正她还有其它的……只因为值得啊。
毕竟,就这么一瞥,她似乎看穿了太傅的面具,在那短暂的瞬间,发现了娄欢不为人知的另一面。她好奇极了。
麒麟毫不回避的目光首次让娄欢感到意外地困窘,却仍勉强表现出平日冷静稳重的姿态。
必定是因为早先麒麟无预警地跌落在地,扰乱了他素来引以为傲的冷静。
他恢复过来,看着半躺坐在御床上的少帝……
麒麟是一个女孩子。
太保先前的话终于落入他的心中,生了根……
从前,她年幼稚气,娄欢从来不曾看见帝王身份以外的麒麟,直到今日,知道她月信方至,察觉了那与男子截然不同的内在变化,他才赫然明白太保话中的涵意。麒麟是这皇朝的帝王,但同时,她也是一名女子。
此时她正半躺在御床上,不似平时总是穿着中性的帝王袍服,她身上只着单衣,略带金棕色泽的发丝垂肩披下,与发同色的双眸熠熠生辉,举手投足无不带着天生的女儿气质,且正兴味盎然地回应着他的审视。
曾几何时,眼前的少女,也有了他无法理解的深仇,不再是过去那个他一眼便能看穿的幼主了?
起码此时,她看着他的眼神便令人费解。她在想什么?
“陛下,你在想什么?”
是在忧虑不知道该知道处置日前意图所乱的州司马赵清家族吗?倘若依照皇朝律法,叛乱之罪,株连九族,即使不是全数处决,也会是流放的重罚。
但麒麟至今尚未决定如何处置待罪的赵氏族人,秋官长身负国家刑罚,已经频频上表,希望麒麟能尽快下旨决定这件事。
太保难得穿着正规事情呢?这带了点烦恼的表情,超出了她应有的年龄呀。
秋日的风吹拂在麒麟脸上,带来收获的气息。
每年到了秋收的日子,司农官会将新榖送到宫廷里,由帝王主持尝新榖的祭祀,荐新榖给祖先以及上天来感谢保佑,并祈祷来年的丰收。
如礼完成仪式后,麒麟将新榖赏赐给百官,并登上城楼高台,观看民间的丰收庆典,与百姓同乐。
听见太保的问话,麒麟转过身来,疑惑地道:“保保,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太保眨了眨眼。“什么事情奇怪?”
麒麟迟疑地看着自己脚下。“站在这里,高高在上地看着众臣与百姓们……”
麒麟所站立的地点是守护皇城安全的城楼高处。一年之中,总有几次特殊的日子,她必须站上城楼,接受百姓们的瞻仰。
一次是正月元日时,各地诸候来朝,百姓们向她高呼万岁,一次是秋日榖物采收之后的丰收庆典,她就负责站在这城楼上向人民致意,好让平时没有机会见到帝王尊容的黎民们,远远一睹帝王‘尊容’的身影。
对百姓来说,承受上天旨意治理众民的天子,乃是上天的化身。天意难测,也无法捉模,四时是否能循常运作,不会发生饥荒或干旱,全凭帝王是否有德。
多数的人民,不在乎帝王由谁来当,他们只想看见这个帝王能代替他们向上天沟通,使四季运作如常,生活富庶安定。帝王本身是圆是扁,他们是不在意的。
‘刚好’身为这国家君王的麒麟,往年也是因为礼官叫她站在这里,她就认命地站在这里,然而年复一年,她不想这么高高在上地站在这里,却不了解城楼下对她高呼万岁的众人们心中真正的想法。
她不是一具没有自己意志的木偶,甚至也怀疑,难道只是站在这里,让人民看见她的身影,向她致意,就是尽到一个君王责任了吗?
秋收后的时节,由于丰收的缘故,全国的人民都举行了盛大的庆典。
她想要走进民间,实际上参与那些庆典。想坐在装饰着鲜花的牛车上,拿着新收割的稻杆,绕着帝京大街走上一圈,然后,也许在月儿升起时,会有个人为她吹笛,尽诉情衷,使她感觉自己也是活生生的一个人儿,而不只是一尊放在城楼上供百姓瞻仰的偶人。
其实,此时此刻,麒麟的身边还站着不少人。太保与太师都在她的身边,随待的官员与护卫更是不少,然而她依然渴望加入城楼底下的人群中。
麒麟脸上的表情让太保忍不住碰了碰她的手,想给这少女一点温暖。“麒麟,你觉得寂寞吗?”她低声道。
麒麟回握着太保的手,下意识地想回答‘是’,然而当她瞥见城楼下,娄欢在司酿官的陪同下,带着今秋新酿成的酒准备进入皇城献给君王,却被爱戴他的百姓包围住时,她蓦地摇了摇头,只轻声道:“保保,如果我不是帝王,那该多好。”
如果她不是帝王,是不是就可以……站在那里,跟那个人一起……
顺着麒麟的视线找到了宰相的身影,太保理解地道:“麒麟,想到民间去吗?”
麒麟倏地抬起了头。“保保,你说什么?”
向来鲜活说话,一开口就是金言玉律的太师也微微转过脸来,瞥了太保一眼。
太保不顾众人的目光,挽起麒麟的手,微笑道:“今天是丰收的庆典呢,怎么能傻站在这里呢。你是君王,只要不危及安全,你可以下令百官跟随着你到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麒麟,身为帝王,并不真的那样不自由。”
虽然也不是完全的自由,但麒麟仍然眼神一亮。“我真的可以那么做吗?”
“稍稍改变一下传统,也无伤大雅吧。”太保笑说。“不然你问春官长。”
麒麟真的问了,她直呼春官长的名号。“檀春,朕真的可以改变一下这个节庆的传统吗?”
柄家礼仪象征的春官长闻言,才要开口回答,麒麟已经打断她的话。
“算了,不问你,你一定会说不可以吧。朕不问你。”
春官长啼笑皆非,躬身道:“请容许臣发言,陛下。”
麒麟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春官长说道:“历来的君王大多只是遵照旧有的礼仪照章行事,礼制之所以会成为固定的仪式,是因为那是最符合常情的作法,但假期时移世迁,新的天子觉得有必要改变旧有的仪式时,只要符合常情,当然是可以稍作调整的。”
耐着性子听完春官长的发言,麒麟颇为讶异地道:“檀春,这还是朕第一次听到你同意改变旧礼呢。”她没听错吧?
春官长回答道:“那是因为陛下先前想要改变的旧制都是一时兴起,欠缺考虑,因此恕臣不能从命。”
麒麟当然知道春官长说的没错。她确实是太常一时兴起地想要改变某些东西。她也承认,往往,她的大臣们都是对的。然而还是会忍不住想要搅乱一池平静的春水啊。太过平静的生活会使人感到不耐烦呢。
终于露出几许微笑,麒麟唤道:“玉印拔在?”
玉印登时捧着玉尔出现在麒麟身边,等候差遣。
“左边?”麒麟挑眉询问,乐此不疲他们之间的小小游戏。
玉印微笑。“启禀陛下,右边。”
麒麟乐得猜错。她转过身,口述旨意给身边的文学侍从代笔道:“传朕旨意,开宫廷酒仓,赐民酒宴以庆丰年。今宵解除夜禁,群臣可与百姓可乐。”
圣旨迅速被昭告在城楼下,百姓们欢呼之际,身在人群中的娄欢仰起头朝麒麟所在的城楼望去。
他扬起一抹几不可察的温柔笑意。
稍晚回到宫廷,麒麟召见了秋官长。
“秋官长,朕决定要赦免没有参与歧州赵清之乱的无辜赵氏族人,依法,你看是否可行?”
柄有国法,家有家规。但天子是一国之君,赦免是恩德的象征,恩威并施,正是治国之方。
“陛下要赦免无辜赵氏族人,只需一道圣旨。”秋官长说。倘若帝王执意下旨,即使是他,也无法阻止君王的刚愎自用。
“但是这道圣旨会否动摇笔朝的法令根本呢?”
碧然,若依皇朝律法,叛乱者将株连九族,但这九族牵涉太广,往往一人作乱,便有数万人牵涉其中,若真要依法行事,势必有太多无辜的人会受到牵连,但若不依法处理,岂不等于昭告天下,欢迎叛乱?
执法向来铁面无私的秋官长语重心长地道:“陛下很仁慈。”但仅是仁慈,未必能够治理好一个国家。
麒麟懂得秋官长的言下之意,她说出自己斟酌许久的想法。“倘若,不以叛乱罪来处理这件事呢?比方说,用次一等的,将赵清的事当成贪渎祸民的军吏来处理?朕问过夏官长了,倘若依军法处置,而非依照国法,那么赵清一人作乱,罪仅止于其身,多数无辜的赵氏族人就不会受到牵连。”
秋官长讶异地看着麒麟道:“陛下与娄相商议过此事了吗?”否则这年仅十六的君王怎么会有如此与众不同的想法?
麒麟怔了一下,顿时明白,自己在秋官长心目中是个多不成材的帝王。她自嘲地道:“朕想先听你的意见,再将此事与宰相回报,免得届时因为不合律法,被宰相责备,在众臣前出了糗。”
猛地领悟了少帝的言下之意,秋官长赶紧跪在麒麟脚边谢罪道:“臣不是这个意思,请陛下-”
麒麟似笑非笑地看着秋官长。“铫秋,你也是那么认为的吗?朕的能力不足以担当起一个国家,或者,你也有那种想法-在朕的背后,有个人,他权力大过天,甚至挟持了天子?”
蚌性刚直的秋官长立即满面通红。“臣是听过那样的耳语,但……”
“但你,不以为然?”麒麟不急着要年纪长她一倍有余的秋官长站起来。她很少在大臣面前摆出帝王的威严。过去在太傅的训练下,要装出那种很不可一世的高傲,对她来说并不简单,但练习久了,倒也得心应手。在这方面,她算是个好弟子,太傅也该以她为傲了。
她口气状似不在意,眼色却尽可能严厉地睥睨着秋官长。“你真要这么回答朕吗?铫秋?”
六官长中的春夏秋冬四记,皆有帝王赐号,唯有宰相天官身兼帝师,而隐于民间的地官德行高超,才不由年幼帝王赐以名号称呼,从而保留了自己的姓氏。
通常,麒麟不会直呼她的赐号,除非她太高兴,一时间不小心忘记了,再不,就是另有所图,比如现在。
“臣……”秋官长一时间竟答不出来。
眼前的少帝自登基起,就在他们这些大臣们的眼皮下,由太傅协助摄政。在多数官员的眼中,她一直都是个长不大的幼王,而他也习惯用这样的眼光来看待她,经常对她的所作所为不以为然,认为不过是孩童不成熟的戏耍。
娄相勤政爱民,但他终究只是一名宰相,即使身为帝师,也不会改变他身为人臣的身份。娄欢并非皇朝的天子,但自他担任宰相以来,民间各地便有零星的耳语,谣传着当今宰相挟持天子以号令诸侯。
与娄欢共事多年,秋官长自然对那些传言不以为意,但此时在麒麟的逼问下,他才赫然警觉到,曾几何时,他认定了少帝所做的一切决定,都是出自娄相的教导,甚至还开始认为少帝的所有决策都‘必须’经过娄相的同意?
这不等于认同了,当今天子只是娄欢傀儡这样的恶劣传言吗?又或者,那不再只是传言,而竟是事实了?!
冷淡地看着眼中出现赫然醒悟的秋官长,麒麟丢下了一句话。
“人言可畏啊,铫秋。”
秋官长当下羞愧地回应道:“臣明白了。”是他太过自以为是,才会一直没有看清楚的少帝已经不再是过去那个稚龄的孩童了。
倘若幼主即位是亡国的开始,那么,如今正走向安定富庶的皇朝,早已经度过风雨飘摇的那些时候。
“明白了,就站起来吧。朕讨厌低头看着人说话,你知道一直低着头,颈子会很酸吗,秋官长?”
秋官长恭谢帝王的恩德后才站了起来,他微笑应对道:“不,臣不知道。臣很少低着头对人说话,大多时候,臣都仰望着天。”天之子,麒麟陛下。
“但颈子也是会酸的吧?”麒麟笑问。
“正如同陛下所言,也许每个人都有他自己才能体会的难处。”
“说得好极了。”麒麟回到先前中断的话题,继续道:“那么,秋官长,关于朕想以军法来判处赵清一案,你以为如何?”
秋官长恭敬地拱手回话:“臣以为,无不可。”
看到麒麟慢吞吞地走回寝宫,太保率先招手道:“麒麟快走。”
夜幕已然低垂,麒麟却还穿着先前秋收庆典上的帝王礼服,才进寝宫,宫人们立刻拥上前为她更衣,伺候沐浴。
洗去一身疲惫后,麒麟换上宽松有长袍,一边让柔雨为她梳发,一边笑看着太保道:“保保,什么事啊?”通常这时候,贪睡的保保老早不知道躲到哪里去睡了,不会深夜还留在她的寝宫里,除非,是想留下来陪她一起睡。
但保保浅眠,有人陪着睡,向来都睡不好,因此麒麟除了小时候会纠缠着保保陪睡以外,后来就很少让保保陪她过夜了。
只见太保神秘兮兮地从宽袖里抱出一坛酒,笑道:“瞧,来喝酒吧。”
麒麟瞪着那酒,正是今年司酿成的新酒。麒麟身为帝王,平时却只有在宴会和祭祀上天时才能沾上一点。太傅总说,酒多喝无益,会误事,历来好饮的帝王往往多会成为昏庸的国君。
“不知道太傅人在哪里?”麒麟有点担心地问,怕待会儿喝到一半,太傅突然过来,睡见了,又要训话,多扫兴。
太保哈哈一笑,“麒麟别怕,你稍早不是已经下旨,今夕要与民同乐吗?当着百姓的面,太傅不会说什么的。”
麒麟闻言,也笑了。“是喔,保保不说,我差点都忘了。”左右看着太保手里的酒坛,不禁又问:“酒只有一坛啊?”怎么够他们两喝得痛快。
太保揭开酒坛封口,笑道:“还多着呢,只怕麒麟酒量差,不到三杯就醉倒了。”
麒麟大笑。“才不会,保保别小看我。”说着便接过酒坛,催促太保拿出另一坛酒,两人就坐在御床上,准备开怀痛饮。
结果,三杯倒的人,是太保啊。
麒麟喝完了她手上的那一坛洒,满怀温柔地看着太保酡红的醉颜。“柔雨,好生照顾太保,我出去走走。”
怕扰了太保清梦,麒麟拎起太保没喝完的那半坛酒,迳自往宫外走去。
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笔宫之北的凌霄殿,又叫做北学,帝师所居,是太傅平时在宫中的住所。
微醺的麒麟原本只是想到寝宫的另一间居室睡觉,但因为没有睡意,在皇宫里闻晃着,没想到竟然晃到这儿来了。
怕被太傅睡见,麒麟扭头便想往别外去。转身之际,瞥见凌霄殿里透出灯火,她心里一怔,终究忍不住走近学宫。
都月上中天了,灯却还亮着。夜这么深了,难道太傅还未就寝?
平时她很少主动来太傅的学宫,怕听娄欢训斥。
然而此时此刻不意来到此地,麒麟却又想着,平时从不卸下面具的太傅,在深夜里一人独处时,也仍然戴着那可恶的面具吗?
摆夜隐藏了她的踪迹,她放轻脚步,踩着因酒醉而微微歪斜的步伐靠近学宫。才稍稍接近,便瞧见娄欢的身影。
他坐在窗后的椅子上,手里翻着远古的简牍,显然正在阅读古册。
麒麟不太了解娄欢平时结束公务后都在做些什么,有些什么嗜好,以及他……是否有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秘密,想必是有的。但娄欢掩饰得太好,麒麟无从挖掘,也不确定该不该挖掘。总觉得,有些事情一旦浮上了台面,不见得会比较好。但那并不代表她一点儿都不好奇。
悄悄地,她移动着微型,靠近窗边。太傅到底是读书人,虽然射艺极佳,但是仍不比一般武人敏锐。
她躲在窗边黑暗处窥视着,没有发觉自己双手汗湿,作贼般心虚紧张。
宋麒麟,你争气一点!不过是偷窥一个男人,有什么好紧张的。
她强迫自己缓下有些急促的呼息,尽可能轻轻地吐气。
然后,她看见了。太傅居然连在深夜都戴着面具。
被上一袭宽松长袍的娄欢,放下束发,没有戴冠,修长的手指一会儿轻巧地搁在桌上,一会儿抬起,抚触他另一手上珍贵的竹简。
麒麟认出那是藏在秘府中的上古简,只有三品以上的官员和帝王才能调阅。
原本太傅喜欢阅读上古简啊。但灯火这么昏暗,怎不叫人多点几盏灯呢?万一看花了眼,那可怎么办!娄欢一向双目有神,实在无法想像他两眼昏暗的样子。
麒麟心里想着等一会要唤人来帮太傅多点几盏灯,或者干脆把邻国进贡的那几颗夜光珠给拿过来充作照明,但思及娄欢毕竟是一国宰相,宫人们不可能照顾不周,只可能是娄欢自己不想多点灯。
麒麟不自觉蹙起了眉,却始终没有出声打扰窗后的男人。直到夜时,露水沁渗,濡湿了她的衣衫,酒力稍褪后感觉到秋夜里的凉意,才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听见了异样的声响,娄欢抬起头看向黑暗的窗外。
空无一人。但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酒香味。
片刻后,他收起简牍,起身撚熄灯火,学宫里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麒麟躲在窗台下,掩着口鼻,很小心地呼息。
发现太傅熄灯了,她才迟疑地站了起来,却正好对上视力极佳,在夜里也能视物的娄欢-麒麟原先不知道他能夜视,现在知道了,因他正站在窗边,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不待他开口,麒麟已经有所动作。她高高捧抱起手中酒坛,自我保护地道:“太傅,夜深了,还不入睡?”
“陛下不也还没睡。”他的声音在静夜中显得更加醇厚,摄人心绪。
“我……睡不着,所以喝了一点酒……今夕要与民同乐的,记得吗?”所以不可以责备她喝酒误国,她没有,还没有。
“臣没有忘记。不过陛下那道圣旨下得太突然,没有考虑到临时宣布解除夜禁,京城里的警戒可能会出现问题。”
闻言,麒麟拧眉。“夏官长已经调动甲士多加防区了,不怕有宵趁机扰乱。”
“那是在陛下做出那道临时圣旨时,夏官长不得不立刻做出的因应措施。”
言下之意,好像她又做了一件未经考虑的事,给大臣添麻烦。
麒麟沉默起来。在隐微的月光下,她瞪着娄欢那张藏住他表情的面具。
有多久了?她想着,这男人有多久不曾对她笑过一笑了?她还记得那张面具底下的唇,笑起来时有多么温柔……人人都说,娄太傅轻轻一笑便能柔软人主,令人如沐春风,他那不吝惜给予众人的微笑,是曾几何时开始对她吝啬起来的?
娄欢只是继续说道:“帝王施恩于民,固然能够激励人心,但是在下旨之前,应该要先做好通盘的考量和准备。”
麒麟依然沉默。
娄欢继续又说:“臣听说陛下有意以军法审判歧州司马的事了。”
消息传得真快!麒麟猛然昂起下巴。“如何?对于这项决策,太傅又有什么高见?”这绝不是‘愿闻其详’的语气。
麒麟也深知,若选择不听太傅的建言,绝对是愚蠢至极的,但从太傅口中听见自己的缺失,却又颇令人不是滋味。大抵忠言逆耳,麒麟虽然了解这互古不移的道理,但也不见得能欢喜接受。
“臣以为,用审判已经自杀的州司马固然无不可,但是-”
麒麟已经习惯听见娄欢的‘但是’,那才是他真正要说的话。
娄欢说:“但是,此例一开,只怕往后再有相同的情况时,会难以服从。”
麒麟只是摇头。“错了,太傅,赵清并非是首开先例的人。不记得了吗?十年前也发生过同样的事。倘若你要我根据皇朝律法来决策,背后目的,说穿了,不过只是为了巩固我的王位。而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再过一百年,我还是做不到。”
她无法因为少数人的作为,而下令杀死千数万人。更何况,倘若沐清影所言是真,赵清之所以叛乱的缘由是出于对她所拥有天命的质疑……假使连她自己都不认为自己身怀天命,那么,别人若也提出怀疑时,她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惩罚他。诚如当年她继位时,母系亲族的叛乱……
娄欢注视着麒麟的一举一动。即使明白麒麟深深苦恼着,怀疑自己并非真命天子,他也没有说出来。
要成为一个国家的君王,除了上天与臣民的承认外,君王本身更必须有所自觉。倘若她不认为自己该坐在玉座之上,那么,她就真的还没有资格理直气壮。
“”“”“”“”“”“”“”“”
麒麟,自她六岁时成为她的历官以来,他便一直看着她,直到今日依旧如是。
在他眼中,她一直是他必须教导的储君,虽然一夕间的巨变,导致她必须在短时间内登上至尊之位,但麒麟心性不定,经常做出令人心惊胆跳的事。
他努力地想教导她成为一个帝王,因此他眼中的她,也该就只是一个帝王。
名义上,她是君,他是臣,但十年相处,娄欢不敢说他没有任何逾越的地方。作为一名帝师,职务之便,他经常以下犯上。
然即便如此,麒麟也还是一名帝王。
前些日子,在太保隐晦的提醒下,他才赫然醒觉,这名少帝不可能和历代帝王一样,走向同一条道路。作为皇朝的首位女帝,麒麟将面临的,不只是一般君王需要面对的问题而已,她的未来道路上布满了荆棘,她可看清楚了?太过软弱的话,是会遍体鳞伤的。
因为娄欢的迟迟不语,使麒麟先前那番宣告意味浓厚的表述突然变得有些薄弱,她迟疑了起来。
“太傅?”他不责备她吗?为她达不到他的期许,没做好帝王该做的事……
娄欢看着麒麟身上单薄的秋裳与不时多嗦的肩膀,并没有月兑上的外衣披覆在她身上,只是伸手一指她抱在怀中的酒坛。“陛下要一直抱着这只酒坛子吗?”
麒麟怔住,不明白话题怎会突然转到她的酒坛上头。她低头看着还剩下半坛的新酒,发现自己一点儿都不想跟娄欢在大半夜讨论国事大事。
十年相处,已经足够使她了解眼前这男人思考的方式,举止,都与常人不同。他看得很远,想得很深,也顾虑得很多。有时当她以为自己已能掌握住他心思了,但最终,娄欢总有办法反将一军,好似她从来都不了解他。
这个谜样的男人。倘若今天她不是他的君王,他也不是她的臣,他们有可能产生其它的联系吗?比方说,酒友之类的……
突地,麒麟捧高酒坛,藉着幽微的月光看着娄欢道:“愿意一起喝杯酒吗?太傅。今夕不谈国政好吗?”她邀请,并等待被他回拒。
面具下的那双深邃眼瞳瞬间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
麒麟预期着将被拒绝,因此抢在娄欢回应前又道:“太傅有朋友吗?有那种可以一起喝酒的朋友吗?今晚保只陪我喝了酒,可是她酒量浅,三杯不到就醉了。可惜这新酒甘甜香醇,要是一个人喝的话,会喝不出滋味吧……如何,太傅,陪我喝一杯?”
秋夜深沉,学宫里的宫人们早经娄欢要求,各自休息去了,因此麒麟不怕这些话会被别人听到,从而误会了什么。
如果有机会的话,真希望她不是娄欢的君王,那么,也许,他就会愿意陪伴她了吧。可假如……若有一天她不再是他的君王,他还会继续留在她身边吗?
对于娄欢这个人,麒麟心中总是充满了矛盾的念头。
娄欢微抿了唇角,说出麒麟预期的话。“不是在正式赐宴的场跋上,君臣同饮是很失礼的-再说,没有酒樽,娄欢该怎么陪陛下喝一杯酒呢?”
听到最后,听懂了娄欢的话,麒麟脸上的沮丧一扫而空,露出喜色。
而这微妙的表情变化全进了娄欢眼底。
懊拒绝她才是。他是臣,她是君,该拒绝的才是。但为何,看见她透出沮丧时,他终究狠不下心?
十六岁的麒麟,距离成年,还有两年。
这岁月,她一反常态地勤政起来,像个即将有所作为,不呜则已,一呜惊人的国君,甚至逐渐改变了大臣们长年以来对她的看法。这改变假若是出自自身的决定,自然可喜可贺,但他担心,麒麟会如此殷勤,背后另有原因……
他大略可以猜得出歧州的问题平息之后,亲自回京赴命的沐清影在麒麟的要求下,在御书房里独自与帝王密谈了什么。
但是他不能问。倘若赵清死前的遗言中,提到任何一句有关当今宰相挟持天子的事,而使麒麟为了保护他而不顾一切,那么,他在麒麟心中的地位,就已经远远凌驾过他应有的身份。
太过在乎,不也是一种挟持?
麒麟六岁丧父,神智不稳定的太后受到外戚胁迫,做出了不可原谅的事。
继位的那年,她等于同时失去双亲,而陪在她身边的,就只有三位帝师。
这十年来,娄欢刻意保持与帝王的距离,不亲近,也不过于疏远。他尽了责任,成为她的臣与师,却不打算成为麒麟的父执辈。
但情况仍然朝着他不乐见的方向走。他担忧麒麟将他当成了父亲,才会想要努力达成他的期待。这是不对的!即使他确确实实肩负着雷同的责任。
娄欢不着痕迹地引领麒麟走进学宫外殿,接过她手中酒坛,搁在小桌上。
尽避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在警告着他,不能对她太好,不能与她太过亲近。因此,他不会解开身上的外衣为她挡去秋夜的凉意,但是此时此刻,距离她成年尚有两年的今夕,也许,他可以再纵容片刻,让她脸上的笑容停留久一些。
太保总认为他夺去了麒麟的笑容……如果只是陪她喝一杯酒,就可以使她快乐的话,那么,他会那么做的。
“就是半坛的酒。”娄欢道:“喝完以后,陛下就快回宫休息吧。”
尽避麒麟很想说宫里头有的是酒,要喝多少都不成问题,但她很识相,知道娄欢愿意陪她喝酒,不过是想打发她快快离开。她也没点破,反正他终究是答应了,那就够了,管他背后的理由是什么。对这个人,她知道,是不能太贪心的。
因为一时间找不到酒坛,麒麟揭开酒坛封口,率先喝了一大口,而后将酒坛塞进娄欢手里。
麒麟豪饮的姿态令人咋舌,娄欢接过酒坛,显然仍有犹豫。
“快喝啊,太傅。”她催促,想看他不用酒樽喝酒,更想看他喝她刚刚才凑嘴喝过的酒坛,感觉像是打破了某种藩蓠。
娄欢略有迟疑地将唇凑近酒坛,饮了一口。
麒麟笑着接回酒坛,“今年新酒酿得很好呢,一点涩味都没有。祖先和神明若喝了这酒,应该也会高兴地继续保佑国家富庶吧。”说着,又喝了一大口。
如果娄欢够了解少女心思的话,也许他就不会误认麒麟对他的在乎,是出于父女般的感情。因为麒麟心里从来不曾把娄欢当成父亲看待过。他是她的臣,她的师,但不是父。
一定还有别的一些什么,但十六岁的麒麟,还不曾仔细想过。她只知道,她真的不能再昏庸下去了。倘若她一直被大臣们看不起,那么总有一天,她会被迫做出她连想都不愿去想的事的。
当沐清影告诉她赵清死前的遗言后,她知道她真的没有时间了。
娄欢太过杰出。逼不得已,她也不能比他逊色。
否则人们会继续那样说的……挟天子以令诸侯。多么沉重的罪名啊。而为了拯救被挟持的君王所发生的叛乱,将会多么师出有名!
如果往后人们因为她的昏庸,而认定了她不过是宰相手中傀儡的话,她怕自己会保护不了太傅。可是太傅这么聪明,她该怎么做才能不让自己输给他?
娄欢捧着酒坛,看着有意喝醉的麒麟,心想这也许是他们君臣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样对面而饮了。这一回,他饮下一大口酒,之后,看着麒麟微微酡红的脸颊道:
“陛下知道‘麒麟’这名字的由来吗?传说中,麒麟是一种仁兽,它从不踩踏花草蝼蚁,爱惜每一个生命。雄曰麒,雌曰麟,陛下名讳‘麒麟’,乃是先皇期许陛下阴阳合德,不失中允。然而在远古时代,唯一出现在人间世的麒麟却因为世人从未见过它的样貌而遭到错杀……仁慈待人并没有错,但治理一个国家需要恩威并施,总有一天,陛下也该学习跟残忍有关的事。”
尽避明白娄欢正在教导她不能太过善良,但是眼下的她知道自己还做不到。
不想讨论这种事,麒麟假装听不懂娄欢的话,她笑捧着酒坛,也不知道自己固定喝的坛口是哪一边了。不在乎是否喝到了太傅喝过的坛口,她沾唇即饮。
因为喝得比娄欢多且快,她想她很快就会喝醉。
除非太傅的酒量也跟保保一样差,否则她会比他先喝醉吧。但想到娄欢还有办法一边喝酒,一边教导她帝王治国大业,那么他的脑袋应该是清楚的。
所以,麒麟让自己喝醉。
她想,如果她喝醉了,那么太傅就得想办法送她回寝宫睡觉。
他会被迫照顾她。也许会抱着她走回她的寝宫,那么,她或许可以做个好梦。
在成年以前,能像今晚这样任性的机会,怕是不多了吧。
“太傅,你骗我……”她开始像喝醉酒的人那样爱抱怨。“当年我还是太子时曾经问过你,当一名帝王有什么好玩的,你告诉我,我可以拥有心想事成的权力和至高无上的地位,傅世玉尘将任我恣意使用,我爱下什么旨,就下什么旨,没有人可以抗拒我的命令……”
“陛下……”
“你骗了我,太傅。你没有告诉我,越是看似至高无上的地位,就越使人感觉孤独,而越是不可抗拒的权力,就越使人受到束缚……如今我拥有了地位与权力,可是为什么我真正想要的,想做的事情,都无法如我所愿呢?”麒麟语带悲伤地说。她摇蔽着酒坛,半点不想抵抗酒力的发酵。
“陛下……”
不理会娄欢的欲言又止,麒麟仗着酒意对娄欢许了两个愿。“太傅,假如我当个好帝王,你可以答应我一件-不,答应我两件事吗?”她不听娄欢拒绝,迳自又道:“我想你应该不会让我看你的脸吧……那么,你可以跟保保一样,叫一次我的名字吗?一次就好……还有,永远别离开我……”
麒麟沉沉醉去前,她的第一个愿望并没有实现,也没来得及说出第二个心愿。
“麒麟……”只隐约听到有人轻声叹息,如梦似幻,听不真切了。
“对不起,是我的错。”娄欢终将身上外袍解下,披在麒麟单薄的肩上。她睡着了,他轻巧抱起她走向帝王的寝宫。临去前,他瞥向不远处,迷起眼道:“史官,你会把每一件事情都记下来吗?”
隐藏在暗处的少女丽正轻声回答:“是的。”
娄欢的第一个想法是:希望史官不要记下今晚麒麟与他之间的对话。
然而,他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各国所有的史官都秉持着‘秉笔直书’的坚定立场,向来不曾因为国君或重臣的胁迫而改变。
他虽是宰相,也不能胁迫史官对某些事情避重就轻。可是他还是说出了心中的想法,希望作为史官后续修史时的建议。
抱着麒麟走向寝宫的方向时,娄欢道:“你跟在陛边记史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了吧,丽正,你喜欢陛下吗?”
丽正眨了眨眼。“喜欢。”她诚实地回答。麒麟是一名很特殊的帝王。
“倘若有一天,你手中的史料若公诸于世,将会伤害到陛下的话,你还会选择公开它吗?”比方说,少帝对当朝太傅过会依赖,甚至……的事。
丽正再度眨了眨眼,有点不敢相信她向来尊敬的娄太傅居然会想干涉……或说是引导史官记史。这……可真是耐人寻味啊。
斟酌地,丽正询问:“相爷是想要下官的保证吗?”
娄欢没有回答,他很严肃地看着丽正。“身为天官长,我知道我这要求有点无礼,但是我仍想知道,你会如何处理你手中的史料?”
丽正嫣然一笑。娄太傅果然睿智。“下官负责记史,也保管所记下的史料,以供修撰国史之用。下官有生之年,这些史料都不曾让下官以外的第二个人知晓。”
“换言之,你会以自己的生命来守护跟陛下有关的记载?”
“正是。”丽正回答得毫不犹豫。“这样子,相爷安心了吗?”不必担心陛下与太傅的深夜会面会被外人多加揣测。诚如她永远也不会告诉任何人,她的君王对当今宰相究竟抱持着什么样特殊的心情。即使是宰相要求,她也不会说的。
娄欢深深地看了丽正一眼。要史官不记史是太强人所难了,只希望这位名叫‘丽正’的史官真能如她所承诺的,守住麒麟心中的秘密。
她脸上的表情是如此承诺着。他是因此而放心的。
不能让外人知晓,他是麒麟最大的弱点。
否则,他一心看照的帝王,要怎么在人前自立,从而得到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