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说的是 第十章
明恩华在第二日中午过后,终于回到娘家。
先国礼,后家礼。在正厅让明家所有人盛装迎接拜见后,她回房换下宫妃朝服,再度出来,以女儿之礼拜见父母。
在好一阵热闹后,终于在她坚持下,结束家宴。扶着母亲回居住的院落,在嫂嫂姊姊们的陪同下,大伙一阵好聊。直到终于哄了母亲吃药、睡下后,已经深夜了。但因为她回门的时间太有限,所以只能牺牲掉睡眠时间,马不停蹄的赶往父亲书房,会见已等候她许久的父亲与两位哥哥。
也只有趁着今夜这一点空档,他们二房一家子人才能有些许私密谈话时间。明日的会议则是整个家族的主事者全都在场,正式讨论朝廷现况,以及因应对策。到时由家族长明慎容主持一切,也就没有明慎言父子说话的机会了。所以有些事情,他们一小家子必须先有个共识,也必须让明恩华了解家里的人是如何的想法,省得明日她在一无所知之下,只能被动接受家族的决议,而没有思索的时间。
明慎言父子向明恩华说明朝廷目前的情况,以及皇上对明家的动作。
“皇上打算将大哥调到北边防守野人族,将海防交由顺安郡王去接手?”明恩华凝眉问着。
“是有这个打算,虽然还没有明说,但妳大伯父说皇上在朝议上所表示的,应是这个意思。”明慎言叹了口气道。
明恩华的二哥明靖儒语气悲愤道:
“这分明是取必兵权的借口!不然怎么会突然就把人调到北边?明知道大哥从军以来一直专精于海防,对海军的训练、海域的了解、与海外各部族的情况了如指掌。突然把他抽离专精的领域,丢到完全不熟悉的大草原,与那些骑马打仗的野人周旋,别说建功了,在地理与敌人都完全无知的情况下,很容易出事的!蚌人安危先不论,这国家安全总不能儿戏看待吧!”
明靖方毕竟是长年在海上与海盗斗智斗狠,经历过无数场生死战斗的人,比父亲、弟弟沉稳许多。一心忠于国家,却被皇帝猜忌,对他手中的兵权不放心,想要收回,这些事让他有些烦心,但还不是最忧心的事。他道:
“妹妹,也许皇上认为海盗被剿灭之后,东方的海防从此无忧。确实,如今海防已无需驻派大量兵力没有错,而我国也与海中国结盟,看似短时间之内,东边的安全无忧,但这只是表面上的假象而已。海中国这个国家,在百年前,本就是纵横海上的海盗,而且还是海盗里的霸主,后来在一座海岛上占地为王,自行建国。他们与中原月兑离已久,海岛上耕土稀少、物资匮乏,生活不易,所以一直想找机会回到中土。只不过因为力量式微,四十几年来一直被新兴的海盗势力压制、攻打、围困,几乎灭国,如今大敌已灭,海中国的野心定会复燃。”
明恩华静静听着,一边思索着,没有马上发表看法。
明靖方坚定的望着她道:
“飞鸟尽、良弓藏,这是现实,为兄不会怀怨。但为兄担心的是皇上对海中国太放心,以为缔结了姻缘就高枕无忧……皇上毕竟还是太年轻了。”
“恩华,还有一件事,妳爷爷的时日应是无多了。他老人家瘫痪在床多年,十几年来不断以汤药续命,不能言不能动的,也只是在拖时间,如今熬到八十二,力气也尽了,近日来都昏睡不醒,我们也不想他老人家再受苦,所以应是这几日之内的事。”明慎言说的这点,正是明日家族会议的主题。
老人家一旦仙逝,接着而来就是很现实的问题——到时身为左仆射兼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大伯明慎容、门下侍郎的三叔明慎成、在国子监太学部任博士的父亲,三兄弟都必须向朝廷告假回故乡丁忧守孝三年。
自己的父亲担任的只是教职,影响不大。但大伯与叔父一但离开官职,三年后会是什么个光景,谁又料得准呢?尤其眼下看起来,皇上对于明家很是忌惮,能有这个大好机会取必权力,哪有放过的道理?而取必的权力,自然也就不可能再放出去了。
如果父执辈都去丁忧了,再加上地位最高的定海郡王明靖方被派到北边驻守,到时朝廷里只剩一个当吏部尚书的明靖成支撑,若要再勉强凑一个的话,那就是在内务府当膳食采办的明靖连了。光这两人,能起得了什么作用?恐怕连自保都成了问题。
明家的势力一下子被削弱,几乎是摇摇欲坠,在朝在野都失去影响力,怎能不让明家人感到焦虑?!
所以他们都把希望放在如今正受宠的明恩华身上。虽然也对她在宫里的处境感到忧心——毕竟皇上刚娶进五名绝色美人,正热和着呢,明恩华的好日子怕也是没能再好上多久了。
“明日妳大伯父可能会要求妳向皇上说这件事。”明慎言说道。
“大伯希望我向皇上怎么说?”明恩华心中其实隐约知道。
“妳想,皇上有没有夺情的可能?”很含蓄的表达家族长期望她做到的事。
夺情?在说笑吧!能有这个大好机会将权臣赶离朝廷,他没连放三个月烟火庆祝就算很客气了。
“就算皇上要夺情,也会是夺爹爹您的,再不然就是叔父,绝不会是大伯。”她相信家里的人都料想得到会是这个情况,但不肯看开。
对明家这种声名显赫的权臣世家,紫光帝当然不好一下子欢送三人离开朝廷去丁忧,定会意思意思强迫将其中一人夺情留任,以表示朝廷对明家的重视,这是必须做给天下人看的一种姿态。但这个人绝不会是如今权势大如天,在朝廷呼风唤雨的明慎容!
书房里一阵沉默,好一会,明靖儒拍了下桌子,冲动的道:
“如果皇上真要这样对付我们明家,那我们也不能站着挨打,干脆连大哥也辞掉大将军一职算了!不!不只把大将军辞了,连“定海郡王”这个王爵,咱也不要了,看到时皇上怎么跟天下人交待!我们明家为国家立下大功,却是这种下场,看以后谁还敢挺身保家卫国——”
“靖儒!住嘴!”明慎言与明靖方同时开口喝道。
“爹!大哥!我不服,我不服啊!”明靖儒气得浑身发抖。他是大哥的副将,一生都跟在大哥身边领兵打海仗,出生入死一心为国,自然无法接受被君王这样猜己心错待。
“二哥,请你先别生气,能否定下心,听听小妹的看法?”
“怎么?妳想帮皇上说话吗?”明靖儒不驯地问。
“靖儒,不可无礼!”明慎言斥着。
明靖儒动了动唇,终究还是忍耐下了,恨恨的抓了杯茶喝下。
明恩华整理了下思绪,缓缓道:
“皇上对明家权势的忌惮,大家都心知肚明。毕竟我们明家在朝廷上的势力太大了,门生故吏遍布朝野,所有国家政策、人才起用,几乎都是大伯说了算。两年前先帝托孤,以大伯为顾命大臣之首席,监辅国政,整个国家权柄都掌握在大伯手上。虽是起了稳定国家的作用,但这又何尝不是将皇上的权力架空?”
“妳大伯固然有些恋权,但并不玩权,算是一心为国效力的。日后待皇上成熟,有足够能力撑起国家后,自然会主动将权力交回。”明慎言下免要为自己的兄长说几句公道话。
“既然早晚都要交回,何不趁势给皇上一个体面,与其争争抢抢让皇上怨恨,不如爽快放手让皇上感念。”
“但皇上毕竟还是太年轻了,才登基两年啊。”
“如果大伯认为两年的历练还不足以让皇上成熟,不肯放手,不让皇上独当一面;那么就算再过二十年,大伯也不会觉得皇上成熟,对权柄也不会放手。”
她一针见血的话,让明慎言无言可驳,觉得自己渐渐被说服,虽然还是非常的担心——
“妳认为这时机恰当吗?皇上才三十二岁,太稚女敕了,如何能成熟的应付国际间诡谲的情势?要知道,身为国君,有时只是一个误判、或意气用事,就足以让国家走向灭亡。”
明靖方接在父亲之后说道:
“皇上或许是个雄才伟略的君王,但如父亲所言,他太年轻了,做事欠周详考虑。不然怎么会为了忌惮我们明家,就任意将我调到北边?就算对海中国放心好了,我对野人族一无所知,让我在北方当统领十万兵马的大将军,以外行领导内行,岂不是拿十万性命当儿戏?!”
明恩华摇摇头:
“我方才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我觉得皇上并不是抱持儿戏的态度调动你到北方。即使再如何忌惮我明家,皇上都不至于动到大哥你。大哥你是我日曜皇朝首屈一指的神武大将军,也是唯一威震海内外的大将军,有你戍守在边关,甚至无须直接交锋,就足以让敌人闻风丧胆。我猜测皇上如此调动,有两个用意。”
明家父子三人全都专注的听着,并以惊奇的目光看着这个最小的妹妹。由于明恩华是明夫人意外怀上的,她与大哥的年纪相差十六岁,全家人始终都把她当孩子看待,所以如今见她侃侃而谈、气定神闲,自然是惊异不已。
“哪两个用意?”明靖儒急切的问。
“第一,海中国最是知晓大哥的本事,若大哥仍是驻守东防、仍是被重用,那么海中国就算有野心,也暂时不敢有所动静。海中国未来的表现,将是决定他是我国永远的盟友,或是必须征服的对象。”其实从她所看过的密档来猜,她比较倾向相信总有一天,紫光帝会将海中国彻底收拾。
“什么!”明靖儒倒抽口气。
明父与明靖方倒是在震惊后,陷入深思,觉得非常有道理。
明恩华对二哥微笑了下,接着道:
“第二,野人族似乎与西云国过从甚密,如果日曜皇朝未来五年内会有战争,那必定会是来自西北方。大哥,皇上目前只能仰仗你了,以你的威名震慑外敌,让敌人不敢妄动;并趁此裁培起能独当一面的将军。或许从海战转到草原战是很辛苦的事,但请您一定要挺过来,我相信皇上绝不会让你孤立无援的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到北方,定会派得力的助手帮你。日后,东边海防与西北防线,都少不了您!”她走到兄长面前,对他深深一礼。
明靖方沉吟一会,问:
“如果妳猜错了呢?”
明恩华抬起头,美丽的双眼满足自信与坚定——
“我不会猜错。”如果她猜错了紫光帝心中的打算,她也会让他变成那样的打算。
明慎言以惊喜又诧异的目光,欣慰的望着女儿。久久,久久,才道:
“好,我们相信妳。妳决定怎么做,就去做吧!”
此刻,他终于能了解为什么他那聪明绝顶的大女儿,会在六年前写信请求他:若有一天她亡故了,就让恩华嫁进皇宫,因为恩华是最适合的人!
他从来没想过这个全家人心目中乖巧安静、无啥特长的小女儿,竟会是他一生最大的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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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的家族会议,因意见太相左,形成角力,谁也不退让。
明恩华虽有父兄的支持,却无法说服别人放弃对名利权势的执着。而且会议还有一个重点是明慎言父子所不知道,并为之震怒的——
家族长决定让明恩华将明家新一代才女兼绝色美女——明晴湘带进宫。
说是让她当女官,其实就是希望明恩华制造明晴湘与紫光帝见面的机会!
虽然紫光帝已娶完了四正妃八侧妃,身边再无余位可容塞女子。但历代先帝,谁不是有了十二个妻妾后,又养了一堆有实无名的情人?!只消给个“夫人”的称号,就能在宫里横行,有时因为太受宠,连宫妃都要礼让三分。只要帝王恩宠,待十二妻妾里哪个人病笔了,就可趁机晋位正名。
明家打的就是这个主意!自从紫光帝娶进五名绝子之后,所有明家人都不认为还能对明恩华抱有任何指望,虽然似乎还受宠,但也不长久了,更别说明恩华的肚子至今全无消息。
为今之计,他们相信只有快快将明家的绝世美女给送进宫,才能力挽明家的颓势。那么就算明家的首脑们因为丁忧而远离朝廷,有个得宠的妃子待在宫中,就是日后回朝重掌权柄的保证!所以他们非要明恩华答应不可。
这个会议从早上开到中午,又延至下午,当满天的晚霞笼罩大地时,除了逐渐火爆的气氛,没有任何一点达成共识。
“娘娘,我们知道妳不希望自己的恩宠被人分走,但请妳务必以大局为重!如今后宫是那样的情势,妳就算心中不甘,也无可奈何。妳就别拒绝让晴湘进宫了吧!若是晴湘能得到皇上的恩宠,日后她也能照顾妳,不使妳被那些宠妃欺凌,无论如何,妳总是晴湘的姑姑,妳要想清楚。”明慎容脸色威严而略带不耐,决定无论如何就是要把自己的亲孙女给送进宫。
“大伯,恕恩华无法照办。”她已懒得多说什么,反正重点是——不答应!
“当年妳姊姊点妳进宫,宽容大量的让妳与她共夫,她无私的风范令人景仰,妳该学习恩雅,以大局为重,不该一味的自私。”明慎成指控道。
“恩华虽是与姊姊同嫁一夫,但并非同时共侍一夫。如果恩华日后有个万一,再不能服侍皇上,恩华也愿意做相同的事。”
“妳!妳这是——”
明恩华决定到此为止,这会再开下去也没意思了,只是浪费时间而已。正当她打算退席时,书房外突然传来仓皇的拍门声,接着是明家最稳重、最沉着、号称天塌下来也能面不改色的大总管失常结巴的声音——
“老爷!老爷!请、请请您快出来,请您……”
正在烦躁不已的明慎容走到门边,没有开门,沉声喝道:
“在喧哗吵闹什么!不是说别过来打扰的吗!”
“老爷!老爷!是皇上!笔上来了!笔辇仪仗已经行至大门外一里处,就要到了!老爷,怎么办啊老爷!这宅子里上下都没有准备,那老爷夫人的朝服、厅堂的布置、里外的打扫、佣仆的排列,而且我们应该在十里外迎接皇辇的,却没有做到,皇上就要到了啊——”可怜受惊过度的老总管,已然崩溃得语无伦次。
“什么!”每一个明家大老都惊得跳起来,团团转得不知如何是好。
终于,明慎容率先回神,将门打开,对外大吼——
“快!快迎接皇上!朝服呢?我的朝服呢?快拿过来!”
当所有人都像无头苍蝇似的忙着时,明恩华静静坐在原位,她比众人冷静许多,但也不解紫光帝的来意。
他……怎么会来了呢?
虽然不解,但不知为何,心情变得好好。
但她的好心情并没有维持很久,因为她看到大伯母快步走到门外,低声吩咐丫环快去将晴湘小姐盛妆打扮好,带出来迎接皇上的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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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帝老爷突然造访明府,带给明府无上的光荣与鸡飞狗跳。
特地前来,也没什么重要的事,只说刚好得空,听说岳母生病了,身为半子,自然要探望——虽然皇宫内律没有这项规矩,但天大地大皇帝最大,管它常规如何,一切都是他说了算。
在明家上上下下数百口人还浑浑噩噩的没法从皇帝亲临、得见圣颜的惊喜、惊吓、惊奇中回神时,紫光帝已经探望完岳母,留下好几大箱极品补品、与一小队女医官服侍明恩华的母亲后,就说要走了。此刻正在正厅与明慎容简单寒暄应付着。
明家人热诚的极力挽留,恳请紫光帝留下来晚膳,说已经让厨房大展身手了云云,但似乎一点也没能说动紫光帝。
紫光帝脸上带着和煦的笑,但去意未改,无人可动摇。与明慎容有一搭、没一搭的应酬着,眼光寻到先前拜见过他后,就静坐在一旁的明恩华。于是向她走去,看来很不欣赏她置身事外的悠闲,非要她也成为注目焦点不可。
紫光帝完全没有避讳众人都在看着,伸手轻执起她搁在小几上的小手,对她笑道:
“怎么如此安静?莫非是太累了?”
“没有的事,谢皇上关心,臣妾不累。”明恩华对他微笑,没有扭捏的抽回手,大大方方让他握着。
他将她轻轻从椅子上拉起身,仔细看着她脸色,说道:
“不,妳太累了。才一日不见,妳已消瘦许多,看妳累得都不会计日了。”
“臣妾怎么不会计日了?”明恩华不解。
“如果妳会计日,此刻应该回到皇宫了。朕给妳三日,今天已经是第三日,朕瞧妳是忘了。”
明恩华无辜的望着紫光帝。老实说,她是决定在娘家待实三天的,根本没把紫光帝不合理的刁难放在心上,也以为他那么说只是在说笑……怎么,竟然不是在说笑吗?!
这人,特地前来,就是为了接她回去是吗?
“是臣妾的疏忽,请皇上见谅。臣妾确实计错日子了——”自然不能在众人面前与皇上争执两人对日子计算方式的不同,她很贤慧的认错,给皇帝丈夫十足的面子。
“既然如此,那就随朕走吧。”很好,很识时务。紫光帝对她很满意。
明恩华傻眼的看紫光帝似乎真的打算就这么牵着她走人,她连忙道:
“皇上,臣妾尚未收拾行李,一切还乱着呢——”
“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打理行李是妳的女官的事,与妳无甚关系。就让她们留下收拾,妳一人同朕回宫即可。”
明慎容虽不明白眼下这是什么情况,但趁着皇帝一时还没走成,赶紧继续努力挽留,这次晓得从明恩华这边下手——
“娘娘,天已晚了,就请皇上与妳一同留下晚膳后再回宫吧!”
明恩华露出依依不舍的神情,望着紫光帝。
紫光帝看着她,像是没辙的叹了口气,终于同意:
“好吧,朕留下来晚膳。用完膳后,一同回宫。如何?”
“臣妾自然随皇上一道回宫侍候。”她顺服同意。
明慎容大喜,连忙让人传话到厨房,要他们仔细又仔细,务必要让皇上吃得尽兴而归,同时对一旁的总管使眼色,找个最恰当的时机,让孙女晴湘出现在紫光帝面前。
“皇上,离晚膳还有一些时候,您想到园林里走走呢,还是品茶下棋?”明恩华问着紫光帝,同时也说给其他人听——若有什么计量,也好早做打算。
紫光帝看了看天色,决定道:
“就去园林里走走吧。朕难得来,就顺道看看妳与恩雅以前居住的小院,朕好奇得紧。”
明恩华点头,领着他走出正厅,被他握住的那只小手,也就一直让他握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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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您为何来?”
两人牵着手,走在花木扶疏的园林间。黄昏的天色将天地点缀成一片金黄的柔和朦胧,秋日晚风一阵阵吹来,将白日仍燥热着的气温给驱逐殆尽,只余满满道不尽的舒心清爽。
“为何这样问?”
“只是为了微小的理由莅临臣下宅邸,总是太不合宜了点。”
“探长辈病、接妻回宫,怎么能说是微小理由?又哪里不合宜了?”
“……是不是宫里有什么烦心事?”明恩华猜着。
紫光帝脚步一顿,低头看她。
“那些事都不会是朕的烦心事。”他的眉头微锁,定定望着她一会,终于还是将不太想说出口的话说出——“能让朕烦的,只有妳一人。”
“臣妾惶恐……”她赶忙月兑口道。
他伸出一指点住她樱唇。
“别说。如果是这样官样制式的话,就别开口。”
不理会她惶然不解的目光,紫光帝再度牵着她走,目光遥望天边的云彩。
“妳不在时,朕很想妳。只是两天没将妳掌握,得不到妳的丝毫讯息,便焦心起来,真是不可思议。”还是不情愿的口吻。
身为皇帝,不应该给妻妾太多太浓的关注,至少至少,就算心中依恋关注,也不能教她知道。可此刻,他就是想对她说,不管她以后会变得怎样……也许,他说了,就是等着看她会变得怎样,看她会不会定向那必然的结局。
女人总是会恃宠而骄。如果她知道自己被另眼相待,很快的,她就会藉此嚣张,向他无尽索求,她会变得寻常庸俗,让他再也找不到当初欣赏她时的那点别致。
可能,他期望明恩华也会变得如此。因为这样才是正常,因为这样会让他放心,放心于她再怎么的与众不同,终究会走向相同。
这样一来,他的心,就无所挂碍了。
他不想被任何女人牵绊住,一个国君不该有太重的个人私情。
所以他要宠她,更宠她,更精密的关注她一举一动,看看究竟要做到什么样的程度,才能将她攻陷。
一旦她被攻陷,她就会融成后宫里相同寻常的风景,永远不再那么鹤立鸡群得让他一眼就不得不望见,不得不追逐。
“妳是如此的与众不同,教朕挂念。”他微叹。已分不清是作戏还是真实了。
“皇上,臣妾只是一个寻常的女子。”
“朕也希望妳寻常。可……”他顿了顿:“有时又希望妳可以不同得长久一点。”
两人走上精工雕就的石桥,一同望着小池子里已经迟暮的数朵残莲。每一支莲花都是凋敝得奄奄一息的模样,却还是坚持的挺立着。
“所谓的不同,不在于臣妾,而在于皇上怎么看待。也许臣妾一辈子都会是这样,但皇上却已失了兴味。曾经觉得可爱的,变得可憎,如此而已。”
“或许吧。”紫光帝的目光从残莲上移回,望着她道:“妳说妳爱朕,朕相信。朕也不能保证现在所欣赏的优点,不会在日后转为厌恶的原由。”
她静静听着。
紫光帝陷入深深的回忆里,平淡的声音不带任何情绪,道:
“年幼时,朕看到张妃为了一只老死的猫哭得昏过去,几天几夜茶饭不思,亲自给猫净身,还做了冢,觉得她善良天真,梨花带雨的模样尤其可爱。现在,朕觉得她的哭泣虽已经练到能哭得很美,不会将妆哭花,但已经觉得厌恶了;咏的热情张扬,也曾让朕觉得新奇,觉得这样的名门千金,居然能毫不做作含蓄,想要什么就拿什么,我行我素得那样大胆,前所未见。但后来,朕觉得她缺少宽容,什么都要争胜,太过霸道。至于金秋宫,又是另一种典型,她从来不肯屈尊讨好朕,看来冷冷淡淡的,有时朕对她亲近,她心中高兴,却还是要装作冷淡。朕一度以为她并不喜欢朕,嘘寒问暖都被冷脸以待,也就不自讨没趣,便少去她那儿了。谁知这样一来,她反而大病小病不断,就算没生病,也不肯吃饭,任自己消瘦。这样的自苦,也许是她在暗示朕可以对她亲近,可朕……”紫光帝摇了摇头。如果那些女人从来没有变,那确实就是他腻了。
“再说到妳姊姊。恩雅她很美、很聪慧、也很有胆识。她有身为女人的温柔敏感,也有担任起当家主母的手腕风范。朕很敬重她,最辛苦的那些年,都是她一路支撑着朕走过来。”
明恩华的心中一揪,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很怕听到紫光帝对姊柹的情意,却更怕听到他对姊姊也有厌烦之处……
“恩雅她……让朕不知道该如何对待。她可以对朕温柔似水,但当她对付起她的敌人时,绝不手软。所以,朕对她的感觉很复杂。面对她的柔弱时,却忍不住想着她冷酷的那一面;觉得她手段太狠时,又不免想起她的温柔……直到她死亡的那刻,朕还不敢相信她就这样走到人生尽头了。如此聪明绝顶的女人,怎么会是这样下场?”
“皇上,您喜欢姊姊吗?”明恩华轻声问。
“喜欢。”只是喜欢,再没有更多了。
“这就够了,能让皇上挂记在心。短短的三十年生命,还没让皇上憎恶就消逝,也算是件幸事了。”
“死亡怎么会是件幸事?”他低斥。
“对某些女人而言,让心爱的男人挂记在心,记得她的好,比活了百岁千岁更重要。”
“妳也是这么想?”他对她皱眉。
“不,臣妾不这么想。”她摇头。“臣妾要一直跟随在皇上身侧,珍惜爱着您的每一天。”
“所以妳不会因为爱情而死?妳不想让朕挂记一生吗?”
“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还能怎么爱?与其让你怀念,不如一直站在你面前,让你将我看腻。”她没再用敬语,大胆的不称“皇上”只称“你”。
她抽出被他握着的手,退后两步,双手大张。让他好好的看她,任意的看她!
“妳宁愿被我看腻?妳知道看腻之后,是什么下场吗?”紫光帝双手抱胸,只为了克制自己的冲动,不让自己将她一把抓回怀中用力狂吻。
明恩华好温柔好温柔的看着他,看着这个对她称“我”而不称“朕”的男人。她知道这只是一剎那间的逾越,从此以后都不会再有。所以她非常的珍惜,也感动着这男人在与她讨论爱情时,放下皇帝的身段。
“如果你总有一天将我看腻,那么终此一生,你都不会因为想到我而苦恼。甚至就算我不在了,你也永远不会想起。我希望你的心无所挂碍。”
“这算什么?伟大无私的爱吗?!”紫光帝不知为何有些愤怒,一点也没有被感动。
“不,我是有私心的。”她向他走近,好想好想吻他,但又有些犹豫。于是只好将光洁的额头轻轻贴在他胸膛上,抵在他有力跳动着的心口处。“我的私心是希望你一直看着我,不管是什么理由、不管有何用意,我要你一直看着我!在你终于看腻我的那一天到来之前,看我吧!”
背念追思只会得到憾恨,而只有活着,不断的、专注的被他看着,才有机会创造爱情。
当你看着我、评量着我时,同时也是在解读我。如果你觉得迷惑,你会继续求知,把我当成一本读不尽的天书挑战;如果你读懂了一部分的我,那你会高兴得意,你会试着印证自己的发现,然后你会来到我面前,对我施展各种手段……
如此如此,周而复始,若你不幸的没有看腻的一天,或,来不及等到看腻的那天,就忘了自己原意是为了看腻。那么……你的心,就是我的了!
“恩华,妳真是个怪女孩。”紫光帝叹了口气,将她用力搂住。
“不,我不怪,你只要多看几次,就会知道你觉得的怪,只是错觉。”她在他怀中轻笑。
“再多看上千次百次,还是改不了我对妳的定论——妳就是个怪女孩!”
“可是你喜欢?”她大胆的抬头,向他素要一句喜欢。
他看着她,本想捉弄她,绝不回答实话让她太过得意。但终是被她眼中迷蒙的期待打败。轻轻对她道:
“妳只需要我的喜欢吗?我,朕,的喜欢,是很容易给出去的。”
“那就也给我吧!”她才不管他给出多少喜欢,那不关她的事,她只在乎自己有没有被他喜欢。
“对妳的喜欢,甚至比喜欢更多一些。”他承认。
她眼眶热热的,努力要把眼泪逼退,小声对他道:
“谢谢你,皇上。”
“谢什么?”他为她拭去不慎滑下的泪。
“谢谢您的喜欢,谢谢您让我觉得爱上您是件这么幸福的事。”
紫光帝紧紧搂住她,觉得一颗铁石心肠此刻绵软得不可思议,不知道她是怎么办到的,竟将他影响至此……
只是这么寻常的爱啊!
谁都会说我爱你,有太多的女人向他示爱,他应该已经麻木了才是。怎么,还是为了她动情了呢?
“……也许以后妳会恨朕吧。”爱情的求之不可得、家族权势的衰败,都会让人心从美好走向丑恶。
“那就在恨那日到来之前,容臣妾好好的爱您吧!”她不辩解,只这么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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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完了晚膳,明家上下再无借口挽留帝王的脚步,只能慎重恭送圣驾。
笔辇内,紫光帝与明恩华正在下棋消遣接下来一个时辰的路程。两人都下得漫不经心,没人在意胜负。
紫光帝心中带着一点疑问,终于问出口:
“方才那是怎么一回事?”
照理说,能站在大门口恭送他回宫的人,应是整个明氏家族的主事首脑人物,以及有封诰的夫人,一般女眷、甚至是未婚女子,都不该列队其中,这才合乎礼法,不是吗?那么刚才那些站在显眼位置、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少女们,是怎么一回事?
“赏心悦目而已,皇上放在心上了吗?”明恩华心想,如果皇帝老爷稍微经心一点,就会注意到傍晚时,代替大伯来到园林里,请他们移驾前厅去用膳的那个女子,是个绝色!而且还是方才送行美女群里,站在最前面的那个。
紫光帝一听,就知道果然是这么回事,他没有猜错。所以有些不可置信——
“妳是朕的爱妃,他们何须如此作为?”
“因为臣妾姿色不足,让他们很不放心哪。”她以哀怨口吻说着,可脸上却没有相配合的表情出现。
“爱妃这是在向朕索要安慰吗?”
她眨眨眼:
“看得出来吗?”
“看得出来。”还装蒜!紫光帝好笑的瞪她。
“那您打算安慰臣妾了吗?”
“怎么安慰?告诉妳,妳是天下第一美女?无人可及?”
明恩华努力不让笑意蹦出来,装模作样道:
“让皇上作此违心之论,臣妾怎么好意思。”
“所以?”
“所以只要皇上觉得臣妾还能入眼就好了。”她讪讪的模了下自己的脸,终究没有太厚的脸皮对自己的姿色大吹特捧,连开玩笑都没胆。
紫光帝微笑的看她:
“其实美丽到了一种程度,再美也没有太大差别了。尤其美得太过、太锐利,就不免充满侵略性,男人不一定消受得了。”伸手抚着她脸,原只是为了安抚,后来却是爱不释手,怎么也放不开。
像她这样一个美得如此温润的女子,再佐以厚道而不软弱、坚定而不咄咄逼人的气韵,最是让人舒心。他的整颗心都被她熨贴得柔柔软软,总想对她温柔,希望她不要有丧失自信的时候……
“恩华,妳不是最美丽的女人,但妳的美丽,是最特别的。”
明恩华怔怔的看着紫光帝,被他温柔的目光掳获,进而溺毙。
她一直在付出、在努力,可从不相信自己会等到他的爱……
可是,似乎,她等到了……
也许紫光帝一辈子也不会承认,永远不会说爱。但在他温柔的目光凝视下,她知道,自己正在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