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说的是 第六章
是幸福还是悲惨?明恩华暂时不想这个问题,她只想趁着梦还美时,极力放纵。不去猜测君王的心思,不去理会心口传来的阵阵警告。
当她所仰望的男人,屈尊向她俯就,用尽心思为她创造一个女人所能拥有的、最极致的美梦时,她怎能、怎愿去清醒?
不管出于什么理由,只要用了心,就好了。
只要能让她沉醉,能在片刻感到短暂的被爱,就足够了。哪管过后,是怎么也见不到底的失落如影随形。
对一个君王,她能要求什么?身为一个帝妻,幸福与快乐从来就与爱情无关。她很理智的知道,可是爱上了一个君王的她,又能怎么样呢?
五月,西边海防大捷,明家势盛,宫里宫外,圣眷正隆,她从此摔入蜜糖瓮里,粘粘腻腻的爬不出来。整个五月下旬,她独占君恩,君王连续十天夜宿明夏宫,终于打破了两年来后宫的平静与平衡。
爆里,明恩华万千宠爱独揽一身;宫外,因为明靖方被封为定海郡王,从一品,食邑五千户,不仅拥有封地,爵位更可袭三代!这对日曜皇朝来说,可说是首开先例,此等荣耀已然与皇家王族比肩,外姓功臣向来无权享受,但明家得到了!
明家从官场斌族变成外姓王族,从而改写日曜皇朝历史,紫光帝正式下诏:日后于国家有大功者,可以封爵;而为国开疆辟土者,其新辟疆土将成为首功者的封地,与皇家共享牧守封邑权。此举自然引起国内外的哗然大惊,同时也振奋了长年戍守于苦寒边荒的将士们保家卫国的热情。虽然封爵等事宜还等着左右仆射、中书令、侍中等一品大员讨论完善,但有明家这个例子在前,日后相同的功绩可以得到多少荣耀,是看得见的!
大家都在猜,日曜皇朝第三位皇后将要出现了!
不是她本身德泽天下,为国家社稷立了什么不世功绩,而是政治需要使然,推着她往后位走去。酬庸或拉拢,防叛或奖赏,明恩华都必须被紫光帝立为母仪天下的皇后,与皇帝共同治理日曜皇朝。
立皇后,代表皇帝的放权。皇后的地位极高,不止可以统治内廷,更可参与国政,拥有听政权,并提供建议。所以历代皇帝皆不轻易立后,朝臣亦不经易建议。
不过时势使然,在紫光帝这一代,怕是非得有个皇后不可了。而皇帝似乎并不抗拒,正在做着这样的布局——
六月,皇帝大办千荷宴,钦定由明恩华主办,咏、金秋宫协办。不止要选新妃入皇家大门,更要盛大招待海中国国主与公主,除了缔结为兄弟盟国,并议谈战利品分配、海权分配等问题外,听说两国即将联姻,没有意外的话,海中国第一美人海姬公主,即将入主空置了两年的藏冬宫。
既然海中国推出了第一美人进入后宫,堂堂日曜皇朝怎么可以被比了下去?于是众家大臣卯足了劲,四处往民间征美,趁着三年一度二十五岁宫女放出宫、补新宫女的机会,将数十个身家清白、容貌姝丽的民家女子给送了进来。想说就算二十个待选秀女里,都只是清秀佳人,没有半个绝色,那么宫女里头肯定是有的。
一时之间,后宫的训选爆女处,佳人如潮,美不胜收,惹得平日巡守后宫安全的侍卫们心猿意马,总是争抢入后宫巡逻的机会,就为了多看美女一眼。
得势的明家,风头一时无两,虽然家族长修身自律,对本家子弟看管十分严格,但从来富贵养纨袴,这是怎么也控制不了的事。当官府畏于明家势大,对于其不肖子弟的作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时,自然也就助长了其气焰,朝作威作福的路子上走去,无人敢管、无人敢告到明家家主面前去。
逍遥法外、无法无天的滋味如此美好,简直快乐似神仙。身分高贵而游手好闲的明家少爷们,在食髓知味之后,理所当然学会了一句恶少必会的干古名言:“王法?少爷我就是王法!”
走马章台强抢名妓,养鸟斗狗公然聚赌;为了小小的事件,与人斗殴之事履见不鲜。后来胆子就更大了,连冠着“天”姓的王族也不看在眼底,居然为了抢道,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将承威世子给一鞭打下马,见其灰头土脸后,方才哈哈大笑的扬长而去,完全不管对方给害得摔断了腿。
这事,自然也就闹到了皇帝面前。一方是已然落魄的六代王族,挂着世子空名撑场面,家中无一人在朝堂为官,领着皇家每年少少的爵位俸禄过日子;而另一方则是如今连皇帝也礼遇三分的明家子弟。完全没有任何悬念的,皇帝果真只是将那闹事少爷的父亲——门下侍郎明慎成给叫来说了两句。甚至没叫明慎成领他那不肖子去跟被打伤的世子道歉,只让他好好管束儿子,关在家中闭门思过,此事就算了结。
明恩华知道富贵必然造就堕落,可是当她听到这件事时,心情还是难受得连午餐也吃不下,草草几口吃完后,就让人撤下。哄了两个孩子午睡后,就沉默坐在竹榻上,不说话,也不看书,更是半丝睡意也无。
“娘娘。”明翠悄声走过来低叫了声。
“什么事?”明恩华微蹙着眉问。
“明侍郎夫人求见,正在门厅候着。”
“怎么突然来了?先前递过拜帖吗?”明恩华问完,倒先嘲弄地猜道:“我想是没有吧。”
“拜帖这才送来。”明翠指着手上的一份请见帖。又道:“宫卫不敢拦,内务府访司也不敢,草草签过,便放侍郎夫人前来明夏宫这儿。”
“婶母所为何来?她不是正得意着吗?”口气充满不耐。
“可能还是为了给十一少求官吧。”明翠猜。记得侍郎夫人连着来两次,都是为了给她独子索个官做,非要娘娘将皇上赐的心愿用在这上头,虽没达成,但一直都没放弃过。“领客女官说侍郎夫人神色略有焦急,似乎非见妳一面不可。”
明恩华轻揉着额头,明翠见状,忙走过来,细细的为她按摩起来。
“要见吗?娘娘。”
“让她进来。我倒想知道她能说出个什么!”
见主子如此不耐,明翠点头,走到外头,吩咐外头的女官道:
“三刻之后,领侍郎夫人来拜见娘娘。这会儿,好好侍候着。”
“是。”女官意会,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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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妳一定要救救妳那靖连堂兄啊!”一踏进来,才拜见完,侍郎夫人就低泣起来。
“婶母何出此言?先别哭,坐着说话吧。”明恩华淡淡说着。
被侍女扶着落坐,侍郎夫人呜呜哭了好一会,见明恩华没搭话,完全无劝慰之举,心中哀怨不已,终于稍稍止了声,哑声道:
“娘娘,那张志富——也就是张妃的哥哥实在太过分了!张妃不过小小一个侧妃,张志富也不过一小小的主客员外郎,竟敢欺到我明家头上!娘娘,请妳一定要为靖连作主哇!”
明恩华缓缓启口道:
“小小一个主客员外郎?这官也够大了,婶母怎么能如此轻诋朝廷命官,更遑论后宫嫔妃岂是婶母能轻易议得的?”
“娘娘!如今我们明家还用得着怕得罪什么人吗?!”侍郎夫人忿忿地叫。
“婶母这话不妥,以后请千万别再说了。”明恩华沉下脸道。
侍郎夫人脸色更差,认为明恩华不该对她如此无礼,气得不说话,别开脸。
明恩华也不理她,径自喝茶。
懊一会后,倒是侍郎夫人先忍不住了:
“娘娘,反正这事妳得帮忙。这回靖连是无辜的!他被张妃他们给害了,他们眼红我们明家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早就想扳倒我们……总之,妳堂兄不能被白打一巴掌,这公道一定要讨回来!”
明恩华听婶母含糊不清的说词,也没意愿深入了解,因为她不想管。只冷淡道:
“中午时分,本宫才刚听说前几日靖连堂兄当街鞭打承威世子,使之摔马断腿的事迹,以为那就是新闻了;不料本宫仍是孤陋寡闻,这才多久,堂哥又与朝廷官员闹上了。”
“这次是张家来惹的——”侍郎夫人气得不轻,马上要辩。
但明恩华打断了她:
“一个该待在家中闭门读书思过的人,怎么还能跑到外头让人惹上?”
“这、这这……”如果不是这样,她干嘛来宫里找明恩华帮忙!侍郎夫人心中暗自骂道。要知道如今明家势高,这明夏宫的受宠还是沾了明家的光呢!“不管怎么样,妳不能眼睁睁看着亲人出事吧?这件事,妳一定要帮忙!”
明恩华真不知道婶母强势对她耍赖的依凭为何?为何她非得帮忙?再,她又哪来能力帮忙?当她真的恩宠齐天到足以让皇帝为她不分青红皂白的袒护?
“婶母,我不知道堂哥与张家发生了什么冲突,我也不想知道。如果堂哥犯了事,且这事大到让您不考虑向家里求救,而必须来找我的话,那您就太高估我了。我没有能力处理连家族长都束手无策的事。”
“怎么会?!妳是正妃!堂堂皇帝的正妃!而且妳还有一个皇上钦赐的愿望还没用不是吗?妳可以用来保妳的亲堂哥啊!”侍郎夫人急叫道,无法谅解明恩华的推拒。
一个愿望!明恩华突然有些怜悯的望着婶母。已经半个多月了,皇帝都不再放在心上的戏言,怎么还有人在这边孜孜念念痴心妄想!
“婶母,如果堂哥闹的事大到让妳想到那个愿望,那我想,谁都对这件事使不上力了。”
“不是的!娘娘,靖连没有错!他只是——”
明恩华一点也不想听,百般倦怠道:
“好了,婶母,您请……”
明恩华正想送客,不料此时外头突然传来洪亮的宣告声:
“皇上驾到——”
既让御侍宣声,就得是正式的接驾礼而非家礼或常礼。明恩华连忙让明翠整衣戴冠。一旁极少见到皇帝、更是从未近见的侍郎夫人更是惊得手足无措,示意随身女侍赶紧过来打理一番。
“参见皇上,皇上万安。”明恩华领着众人蹲跪在门边相迎。
“爱妃平身。”紫光帝大步走进来,一手扶起明恩华,步子没停,牵着她手走向首座,一同坐下。
“见过明夏宫娘娘。”张妃在明恩华坐定后,拜见。
明恩华这才看到张妃也随皇上一同来了。
“张妃免礼,请坐。”明恩华注意到张妃眼眶通红,看来是哭过一场了。
其他跪在门边的人,在皇帝没叫起之下,只能干干跪着,不敢动弹。而紫光帝似乎也就忘了门边还跪着一大票人,而那些人之中,更有一名朝官夫人,这位朝官夫人还是出自圣恩正隆的明家呢。
明恩华并没有马上提醒皇上这个“小小的疏忽”。就先将侍郎夫人晾在地上跪着,她注意力放在张妃身上。她感觉得到张妃此刻随皇上一同过来,肯定为的是与侍郎夫人来求的事相同,而且张妃已经向皇上告过状了。
侍郎夫人在她面前哭诉了那么久,只要她作主,帮堂兄出头,却含糊说不清事情经过,那么可以肯定这回理屈的必是明靖连,于是让张妃藉此掌握住柄会,前来兴师问罪……能说动皇上前来主持公道的,应该不是小事——明恩华心中有想着。
她模不清皇帝此刻是什么心思,不过无论这件事他将怎么处理,暂时她都不会被责难。不管是为了拉拢明家,或是为了他整治后宫的心思,此时此刻,他都会维持着将她宠上天的姿态,不会那么早……恢复正常。
叭了口明恩华亲奉上来的茶后,紫光帝开口道:
“爱妃,朕本想这当儿,妳该正陪着孩子午睡,还不欲过来扰醒妳呢。怎么今儿个精神这样好,明夏宫看起来很热闹啊。”
接过皇帝喝过的茶杯,放回小几上,再坐好身子时,方才被牵住的小手又被他轻握住。她低下头,不想让别人看到她眼底的羞意,轻声道:
“臣妾正想趁孩子睡时,招内务府的人过来商讨“千荷宴”最后定案,也好让下面的人全力筹备。侍郎夫人意外来访,同臣妾叙家常,臣妾觉得精神尚可,便接见了。”
紫光帝淡淡扫了眼跪在门边不敢抬头的贵妇人,目光再看回明恩华:
“哦,那是朕来的不是时候,打扰妳与家里人叙家常了。”
明恩华恭敬道:
“没的事,皇上这是哪儿话,真是折煞臣妾了,臣妾万万当不起。”
“就跟妳说别再这样对朕过分客气,妳是朕的妃,总是客气,岂不生分?”
显然紫光帝一时还不想走入正题,话题不着边际、毫无内容的闲扯着,他不急,明恩华不急,可一旁的两名事主可急了。
张妃不明白皇上为什么还要一劲儿跟明夏宫寒暄,那明靖连不只辱骂殴打了朝廷命官,也就是她哥哥;最严重的是,明靖连冒犯了海中国使,同时言语轻薄了即将进宫为妃的海中国公主海姬,这可是足以杀头的大事!
方才皇上听了明明很不高兴的,才会领着她一同来明夏宫啊,怎么此刻却一副什么事也没发生的样子?!为什么一见到明夏宫,就什么气都忘了?!她英明的皇上几时变得如此了?张妃心中又气又难受,差点又掉下泪来。
而跪在门边的侍郎夫人就更忍受不了了!她看这阵仗也猜得到,张家已经先一步告到皇上那儿去了,眼下态势,似乎完全不利于她,因为皇帝可是张妃请来的,而皇上一眼也没看她,不叫起,也当她不存在,她是大大不利啊!
不行!不管怎么样,她一定要扳回劣势,不能让张家得意。这张家一旦得意了,那她儿子不就倒楣了?不!她不会让她儿子受到一丝一毫伤害!
就在侍郎夫人眼珠子直转,再也静不住时,明恩华在她莽撞开口之前,对紫光帝道:
“皇上,臣妾的婶母已经向臣妾告辞了,能否恩赐她退下?”
紫光帝笑笑道:
“是吗?朕才来就说要走,是不想见到朕吗?”
“皇上,这明夫人好大的派头,居然连皇上都不看在眼底了!”张妃乐了,抢在明恩华辩解前,落井下石的说着。
侍郎夫人岂容别人当着皇帝的面对自己污蔑?!心急之下,想也没想,就冲口说道:“不是的!笔上,臣妇没、没说要走,是娘娘赶我……”
明恩华脸色一变,极力克制气得微抖的身子,不让人看出来。她想暗暗抽回仍然被皇帝轻握住的手,不料那本来轻握住她的大掌,竟似是知道她的退意,先她一步将她小手牢握,力道大得让她有些痛。但两人都没有为此改变脸色——她仍是低着头,而皇帝仍是似笑非笑的望着侍郎夫人,仿佛覆盖在两人衣袖下的活动不存在似的。
这侍郎夫人总算没有愚蠢得太彻底,发现说错话后,马上住嘴,但短短数句话造成的破坏,已经让张妃大大满足。
“唷?这是怎么着?明夏宫怎么可以驱赶自家长辈呢?侍郎夫人莫非做了什么惹娘娘生气的事?还是被娘娘无故斥责了?妳且说出来没关系。皇上在这儿呢,定会给妳一个公平的圣裁。”
“臣妇无状,请皇上恕罪!”侍郎夫人一身冷汗的跪伏在皇帝面前。
“妳确实无状,不过需要请求朕恕罪的,并非这样的小事。”紫光帝终于将目光看向明恩华,以温和到让她全身战栗的声音道:“爱妃,朕也不跟妳绕圈子,就直接问妳了。方才朕接见了许多人,除了张妃与张志富外,还有礼部侍郎偕同海中国使等人。他们告诉朕,门下侍郎明慎成的公子,在明知道海姬公主身分的情况下,当街轻薄,并殴打了张志富。这件事的严重性不止在于殴打朝廷命官,而是造成了两国邦交的巨大伤害,更别说海姬公主即将成为藏冬宫正妃,海姬公主受辱,等于是侮辱了两国的友谊与皇家的颜面。”
“可不是吗?蓄意破坏两国邦交,视同叛国;而侮辱皇室宫妃,如同侮辱皇上,千刀万剐也不足以偿罪。咱天曜皇朝的法典可是明文记载得很清楚呢!我想娘娘如此饱读诗书,应该也很明白才是。”张妃幸灾乐祸地道。
明恩华脸色苍白,在紫光帝更加握紧的手劲里,无言的抬起头。他要她抬,她就抬。静静的望着他,他的表情似是很为难,仿佛无论如何都想包庇,即使有违他的原则。
紫光帝果然也像是想找个方法为她、与她的家族开月兑,所以接着道:
“朕听了很不高兴,但朕也不相信明慎成的儿子会胆大包天到连帝妻都敢轻薄。所以,朕来这儿,是想听听妳的说法。妳来给朕分析一下,这明慎成的儿子,为何竟敢如此无法无天?是一面之辞不可信呢?还是有别的什么隐情?妳尽避说无妨,朕定会秉公处理。”
明恩华还来不及回应,就被别人抢走了话——
“当然是一面之辞,更有隐情啊,皇上!请皇上明察!”浑身发抖,紧张得快要昏倒的侍郎夫人像是抓到了一线生机,忙不迭的叫道。
张妃先是眉头紧蹙,正想说些什么,但转瞬一想,马上不怀好意的笑道:
“哦?有隐情是吗?明夫人,那妳可得仔细说说,究竟是何人给令公子撑腰,让他蓄意去轻薄帝妃,一心想污了公主清白,害她身败名裂,失去进宫的资格?本妃料想这样胆大包天的事,若无人在背后指使,谅令公子也不敢做出来。”一双大眼在明恩华与侍郎夫人之间流转,其意不言可喻。接着又道:“令公子上午才犯下这起大错,转眼夫人妳就迫不及待跑来明夏宫娘娘这儿,是想邀功呢?还是想商量什么善后的大事?”
“妳妳、妳这是血口喷人!不是这样的!妳胡说!妳!妳——”很快明白自己正在落入张妃的圈套,侍郎夫人惊得大叫。
“放肆!笔上在此,岂容妳无礼叫嚣!再说张妃是什么身分,妳一个小小侍郎夫人竟敢如此冒犯,还不快请求皇上饶恕,并向张妃道歉!”明恩华抢在张妃面前发难,冷面沉声的斥道。
侍郎夫人第一次见到明恩华如此严厉的神情,一怔之后,习惯性的本想反嘴,幸而尚存一丝理智,揣度眼下情势后,立即照做。表情虽然僵硬,但口气温顺许多:“请皇上饶恕臣妇大不敬之罪,请张妃原谅臣妇的失礼。臣妇御前失仪,愿领责罚。”
“哼。”张妃冷哼一声,毫不理会跪在地上的明夫人,转身委屈万分的看着帝王——
“皇上,臣妾的兄长被打之事,臣妾可以不计较。毕竟比被伤害的皇家颜面,以及被冒犯的海中国使,臣妾兄长的一点点皮肉伤微不足道。无论如何这件事得给海中国使与公主一个交待,这一切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尤其是幕后主使者一定要揪出来。”
紫光帝听完,看着明恩华,道:
“妳有何看法?”
明恩华静了一下,以最平缓的语气道:
“皇上,臣妾对整个事件毫无了解。不过事情既然与明家有关,可否让臣妾请教张妃三个问题,以便理解当时的情况,之后再回禀皇上臣妾对此事的看法?”
似乎直到此刻,紫光帝才终于对这件事感起兴趣。虽然他掩饰得极之高明,然而他眼底闪过的那抹意味不明的光芒,让明恩华解读起来,就是觉得这男人终于专注起来了。
“妳问吧。”他大方的回道。同时放开袖子底下握住许久的小手。
明恩华将终于自由的手收回自己袖子内,以另一手牢牢包握住,不知是想留住上头的温度,还是为了安抚。深吸一口气后,才起身走向张妃,问道:
“本宫的第一个问题:令兄张志富,在洪升三十八年考过皇家武试,因力大而武艺出色,曾获得武试第八名,是吧?”
张妃不明白明夏宫怎么突然问起八年前的旧事,虽一头雾水,但仍是点头:
“是的。家兄是凭真本事经由考试,进入皇家龙武营当御卫的。”语气充满骄傲。
“第二个问题:今日发生这起明靖连殴打朝廷命官、轻薄埃姬公主、侮辱海中国使大事时,那时公主的武卫、海中国使的近侍与皇上特别派在一旁随扈的羽林皇卫等人,可有渎职未至者?”
张妃一怔,脸色微变:
“这我怎么会知道?!……啊,对了,公主是微服出游,怎么可能摆出公主仪仗,让人前呼后拥的?当然是人员尽量精减了!”
明恩华没理她,又问:
“第三个问题;当时胆大包天的明靖连,身边带了几个长随?”
“我……”张妃难以招架,完全说不出话来。
明夫人倒是抢答得很快——
“只有六个!我儿子只带了六个家丁出门!而且六个里面只有两个会武!”
明恩华的问题并不需要被明确解答。就见她问完后,回身对紫光帝一福:
“皇上,臣妾问完了。”
紫光帝定定的看着明恩华,表情似笑非笑。
“朕知道妳问完了,也表达完妳的看法了。很好。”语气充满欣赏,半垂下的眼帘掩住了渐渐凌厉起来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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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帝像是要对这件事息事宁人,他不再提这件事,也没让臣下对此议弘姗。
他在千荷宴上大肆赏赐海姬公主珠宝绸缎,直接册封海姬公主为藏冬宫妃主;大方允诺海中国在海权与通商上的优惠条件,以抚平海中国在日曜皇朝所遭受到的不平之事。
整个夜晚,他右手边坐着正受恩宠的明夏宫,左手边偎着的是千娇百媚的海姬公主。就算当宴会的最高潮——由十个待选秀女轮番上台才艺表演时,台上美不胜收的景致,仍是没让皇帝忘了不时的关照身边两名女子的需要。
在这一夜,紫光帝的后宫正式充实额满了。四正宫八侧妃皆俱,以后除非这十二妻妾里有人亡故或被休离废位,不然从此皇帝不再娶妻。
龙心大悦的皇帝,甚至还将几个赋闲在家的世家子弟给招入朝廷为官,其中更把“内务府膳食采办”这个肥得流油的位置给了最近常闹大事、号称京城恶少第一名的明靖连。
这个官虽小,但包办全皇宫的吃食,每天必用的柴米油盐酱醋茶、鱼肉蔬菜水果等,哪样不是他采办?从他手中进出的银子每个月数万两起计呢!
所有人在错愕之后,既羡且妒的对明家人道喜,言不由衷,却又不得不这样做,谁叫人家现在是皇上眼中的大红人。皇上三天两头的下恩旨,生怕给不够似的,总是挂念着要厚泽明家,连不学无术的都起用了,这种恩宠到偏执的状况,让大伙儿怎能不小心翼翼的巴结明家?上有所好,下必捧之,常理而已。
在场脸色奇差的不只是其他被冷遇的宫妃与其黯然的家人,那明家人的脸色也非常僵硬,像是只差没昏过去或吐口血,但就是得谢恩强颜欢笑,一一应酬着所有的恭贺,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这个宴会里,除了紫光帝、海中国使与被选中入宫为妃的女子们是真正开心享受着这个美丽的夜晚外,其他人的心思都带着莲子的苦涩,与黑醋的酸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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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更天了。
懊是皇上起身的时候了。
昨日千荷宴开到子时,紫光帝才宣布散筵,放众贵冑大臣、皇亲贵戚们回去休息。
明恩华半坐起身,静静凝望仍然熟睡着的帝王。她在半个时辰前就醒了过来,望了他许久,确定昨夜饮得过量的酒,让她的帝王夫婿陷入深沉的睡眠,全然的人事不知。因为他的脸上毫无防备,俊美的面庞一片舒缓平和,不若平时还带着一丝警备,像是随时可以清醒。
他睡得很沉,沉到即使此刻就算她拿着刀子要刺杀他,恐怕也会是在刀子刺进他心窝后,才会惊醒吧?
她相信他这辈子极少有机会睡得这么沉。因为他三十二年的人生并不一帆风顺,而且生在皇家的代价之一,本来就包括了一生的睡不安枕。
“我……爱你,天澈。”她先是有些结巴,声音细得连自己也快要听不到。但当真的开口之后,发现对着睡得人事不知的他说真心话,一点也不困难。“这是我第一次对着你敞开心房,也将是最后一次。因为我深信从今以后,我都不可能会再有这样的机会,看到沉睡的你。所以有些话,我要现在告诉你。”
她不敢碰他,虽然很想。所以她只能紧紧将双手合握,阻止任何一刻情不自禁的意外发生。
“你我的身分,本来不应该存在爱情,那会让我危险,也会让我痛苦。所以当我发现自己爱上你那一刻,我就知道我完了……你很幸运,因为你的冷静理智让你今生今世都可以任意挥洒,不必被爱情所困……这样说似乎也不妥,因为,我也曾自诩冷静理智的;所以我想,也许你最大的财富不是冷静理智,而是……你所拥有的我们都不够好、不够出色,无法成为打破你理智防线的那个例外。没有人能让你像我这样,悲惨的在夜深入寂时刻,对着自己的所爱黯然神伤。”
她眨了眨眼,将眼底脆弱的泪水逼退。但却无法让自己的声音不要那么喑哑:
“我知道你想从我身上去获得一些什么,也想经由我去破坏一些什么,因为你的帝王身分,让你必须对所有事情防范戒备,所以你必须对我好,撩拨我的感情,让我将你看重,最好恃宠而骄,这才方便你行事。”眼泪还是垂坠了下来,她无奈的拭去。
“在你心中,首位是国家,再是王权,然后是人民,最后才是你自己。你不以享乐为重,自然也就不可能将后宫当一回事。你是故意娶我们这些你一点也不喜欢的女人进门的吧?因为你这一生从未打算将任何一个女人放到心底,因为那是对帝王生涯的危害,你不想让人生因为女人而走向荒唐,也避免着生一堆儿子,让他们重复抢帝位自相残杀的戏码……家里的人要我以那个愿望向你索求一个孩子。不过,我并不想。你现在已经对我如此忌惮,日后有了孩子,我还有活路吗?我不怕死,我只怕再也看不到你。”
说到这里,她静默了,觉得索然,觉得悲惨。
情不自禁想起六年前大姊要求她好好思考的那几个问题:
——如果有一天,皇家与明家的利益有冲突,身为明家的女儿、皇家的媳妇,妳要怎么做?
——妳必须要知道该怎么去爱一个皇太子,或帝王。
“对于帝王,只是爱他是不够的。”姊姊说。“如果不够坚强,只会是他的负担;如果太过强悍,他就得除掉妳。爱一个帝王,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
当年,她很努力的想着利益冲突时,明家该怎么办。后来她告诉姊姊,除却明家造反叛国,她只能坐等诛九族而无能为力之外,认为明家最有可能与皇家利益有冲突的情况是——功高震主。不是君王容不得功臣,而是当功已过高,赏了又赏,直到赏无可赏之后,既然无法禅让帝位,那就只好杀头了。
如果明家的娘娘在宫里得势,那么明家在朝的声势就不能是最高的;而如果明家在朝屡建大功,那么在宫里的娘娘最好韬光养晦。若世事无法如此顺意进行的话,那就可富不可贵,宁博清名不掌实权。就别让那么多明家子弟在朝廷里出仕任要职了吧。像她就很欣赏父亲不肯担任朝官,领一个翰林学士的官衔,四十岁之后就在国子监下的太学里当博士,对别人没有威胁,又享有极高的清誉。这样多好!
当时她略显天真的回答,让姊姊笑而不语,也不知道是认同还是不认同。
姊姊……爱一个帝王,果然不容易,而且好痛苦。
他不会爱你,现在他对妳的好,不是平白的好,那是要还的,以后会有加倍的痛楚回击。
姊姊……我知道是这样,但我不想认命。姊姊……我是不是很贪心?
又过了一刻,她听到卧房外隐约有人走动说话的声音。应该是更衣御侍在外头等急了,再度过来打探皇帝起床了没有吧?
她半撩起纱帐,看着微亮的天光从白色的窗纸透了进来。考虑着要不要唤醒他……
“……啊,皇上,您醒了!”再度看向紫光帝,发现他惺忪的俊目正眨着,似是半梦半醒。
“不,朕没醒……”说完又闭上眼。
这个男人居然赖床!明恩华大眼眨啊眨,不敢置信。
那个声称没醒的人,长臂一伸,将她柳腰勾住,压往自己的胸口,厮缠一气。
她痒得直笑,双掌贴平在他胸膛,下巴轻搁其上,正好可以直视紫光帝俊美又慵懒的面孔。一时顽心大起,吟哦起《鸡鸣》——
“鸡既鸣矣,朝既盈矣。”
紫光帝顿了下,半睁开眼,望着她的表情性感得要命,回道:
“匪鸡则鸣,苍蝇之声。”
她努力忍住笑,接口:
“东方明矣,朝既昌矣。”
“匪东方则明,月出之光。虫飞薨薨,甘与子同梦。”一个翻身,将她压在身下,一阵乱吻。
她喘不过气,努力推拒的小手被他双掌抓攫纠缠。
“……会且归矣,无庶予子僧。”
玩玩闹闹的,终究还是被他纠缠了一回。
于是,在这一日,从明夏宫前往上皇宫宣政殿的路上,再次上演皇帝疾奔赶早朝、一群御侍火速侍候更衣的戏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