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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英明 第二章

作者:夏乔恩

窗边一名女子手捧著书册端坐在软椅上,正敛眉细读着。

远方一缕清风拂来,掠过水面,徐徐吹进屋里,撩起女子几绺青丝,将她一惜湘丝衣袖吹得飘然,衬着那芙蓉般得丽容,恍若天女下凡。

封曳秀倚著书案,一手提笔,一手托腮,看得目不转睛。

“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

粉润小嘴如月牙似弯起,阎夜菱抬起丽眸,含笑看她。

“画师在背洛神赋?”

“不,草民是在欣赏洛神下凡。”封曳秀还是目不转睛,神情写满享受。“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真是有其兄必有其妹啊。”

阎夜菱加深笑意,没听漏她最后一句话。

“原来在画师眼中,家兄也俊美得像个洛神?”

灵灵水眸滴溜溜的一转,封曳秀搁下小傲笔,嘻嘻一笑。

“洛神是女的,不适用在大人身上,若要比拟大人之俊美,少说也得拿出个潘安……可有人形容小姐沈鱼落雁、闭月羞花?”她将话题拉回。

“应该没有。”

“那有没有人赞美小姐瑰姿艳逸,仪静体闲,竟能认真看完整本……”她觑了眼阎夜菱捧在手里的书册,非常确定那是账册无误,一个官家小姐竟然是看账册打发时间,还真是诡……特别啊。“……看完整本书册,草民佩服佩服!”

人贵自知,方能长命百岁,就当她不识字,什么也没注意到,没注意到。

“也未曾听说。”阎夜菱笑意更深,顺手将账册合上。

“那定是小姐深闺简出,世人才会无缘欣赏小姐的天姿美貌,待这幅丹青让大人过目,装裱送到姨婆手中之后,届时京城第一美人之名非小姐莫属。”将纸镇压在画中,她起身作揖。“丹青完成了,小姐辛苦了。”

“不,应当是画师辛苦了。”在ㄚ鬟的搀扶下,阎夜菱也缓缓起身。“我能否看看画作?”她款步向前。

“当然。”封曳秀迅速拿起画纸呈上,一双灵眸却是不断往窗外飘。

阎夜菱眼尖。“画师有事?”

“欸。”她将目光迅速拉回,女敕颊浮现淡淡酡红。“其实草民本当同小姐一块讨论画作,但草民忍啊忍,忍得汗流浃背,如今实在是有些忍不住了……”

“画师的意思是?”

深吸一口气,顾不得门口刚好有奴仆端着茶点进来,她红着脸,用小到不能再小的声音问:“小姐,其实我内急了好久,请问这最近的茅房究竟在哪儿?”

***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两句话她五岁就会写,可她从来没想过会在二十二岁的这一年,亲身体会这两句话的意思。

时值向晚,封曳秀坐在小亭里,惬意靠着梁柱,没有特别注意桌上一张破烂画纸,反倒自腰袋里掏出几颗甜豆,边嚼边沈思。

虽然那日碰了个软钉子,姨婆却没有放弃替阎律说亲的打算,因此昨夜硬要她将几家闺女的画轴带在身上,逼她和阎律见面时,送上这些大礼。

不过是代为送礼,当然没有什么不行,闺女图呢,要是阎律真是春心大动,改日想来个三妻四妾,她也好在春史上头多添几行字,让他的风流韵事更加精采,可偏偏如今画轴还在,今日的功课却毁了。

水眸斜睐,她看向桌上那破烂画纸,不由得轻轻叹气。

丙然是人算不如天算,她也不过就是去趟茅厕,沿路欣赏风景,顺道研究阎府地势格局,好方便往后派得上用途,谁想得到待她归来,她花了将近两个时辰所绘的丹青却不翼而飞,只剩一脸歉意的两名ㄚ鬟,和一脸无辜的阎夜菱。

装无辜她拿手,却没想过有人可以比她更厉害,那阎府小姐竟然可以脸不红气不喘的宣称,丹青被狂风给吹到树顶上去了──

娘咧!这炎炎夏日没热昏人就算了,哪来的狂风可以将一张画纸吹出窗外,还一路吹到树梢顶上去?她沿路回来,怎么就没看到路边有银票可以捡?

说谎好歹也打个草稿,就算懒得打,也犯不着将她当成呆子,难道她看起来就一副很好骗的模样吗?

让人作画时看账册就已经够让人傻眼了,这下子毁她心血,摆明是要告诉她,这阎府的的确确是藏着鬼,请她来抓鬼──

灵眸调回,她将最后一颗甜豆吞下,接着合眼寻思,想着该怎么向阎律交代。

杯作被毁,她挨点骂不打紧,就怕他会连同这些闺女图一块儿将她扫出大门,就此和她老死不相往来。

她好不容易才混了进来,正等着如实写春,大发利市,怎么说都得想法子解决当前的难关。

“大人,封画师此刻正在云离亭里等着您呢。”

远方,忽然传来阎府总管恭敬的说话声。

“画像可完成了。”

温润中带着天生的清冷,是阎律回来了……不好,她还没想出法子呢。

浓密长睫轻轻颤了颤,封曳秀静静享受趋于凉爽的晚风,最后还是选择不睁开眼,决定见招拆招。

“听说出了点意外。”总管回答,脚步声既快又轻,显然有功夫底子。

“夜菱出难题了?”

“不,照小姐的意思,是风太大了。”

“什么意思?”

“回大人,封画师将画像搁在书案上风干,没想到却被风给吹到树上,小的让人爬到到树顶才将画像捞回,可惜画纸却被树枝给勾得破烂,怕是难以挽救了。”总管语气恭敬,完全听不出有任何心虚。

“那风倒是来的巧合……”

不是挺巧合,而是根本有鬼吧?!阎古板不是最爱打破沙锅问到底吗?怎么事情牵扯到自家人,倒是理所当然地装起傻来了?

封曳秀面不改色,心里却犯起嘀咕。

打她八岁被上任风史──也就是她名议上的爹看中后,便跟着他学习武艺,以及其它技艺。

毕竟春史埋伏写史,总不能让人察觉,更不能疏漏丝毫重点,因此历届春史倒不特别重是笔法,反倒较为注重轻功修为,以及耳力、眼力的培养,之后才会依照个人所长,学习各项技艺,如她,习的就是书法字画。

顶着画师头衔,她出入不少官家,见识过不少能人武将,通常吐息无声者少,步行无声者更少,现下总管就在她几丈开外,她五感全发,却怎样也感觉不到第二人的声息,甚至连有没有第三人的存在也感受不到。

传言阎府卧虎藏龙,各个都是高手,阎律文武双全,除断案如神外,武艺甚至已达出身入化之境界,今日一见,果然不假!

不远处,总管有简单报告了些重要事,两人渐行渐远,可一会儿后,总管却转了个方向,独自朝云离亭走来。

“封画师,封画师。”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扬装睡眼惺忪地揉了揉眼。“总管?”

“大人回府了,正等着见妳呢。”

“大人回来了?”她瞪大眼,急忙跳了起来,却意外打翻画袋,里头画轴登时滚落一地。“敢问大人在哪儿?我可得亲自向他赔罪才行。”

“大人有事先到书房,妳快收拾东西跟着我走。”眼看她行事莽撞,总管立刻好心地替她拾起所有画轴。

“我这就收拾。”她接过画轴,将画轴一一塞入画袋,接着来到桌边小心拿起那破破烂烂的画纸。“总管,你道……大人今日心情如何?”她小心翼翼地问着。

总管睐她一眼,率先走出云离亭。

“大人向来明辨是非,画师不用太过忧虑。”

“可画作毁了……”

“不过是桩意外。”总管一语带过,接着迅速朝书房走去。

封曳秀跟在后头,眼角余光发现府里护卫正在交接,她暗自记下人数、方向,沿途注意着各方动静,对书房附近部署格局约莫有了个底。

半盏茶后,她被领至一静谧小苑,小苑辟有莲池,满植花草,书房门开六扇,就在莲池畔边。

背着画袋,她跨过门坎,看见阎律站在书案后方,正拿着一枚银镖沈思,书房里不见其它人影,连背刀护卫也不在。

此刻暮色正沈,书房里提早点上油灯,灯火灿灿,将他俊美五官照映得更为深邃冷魅,搭衬着他颀长身形,以及浑然天成的尊贵风采,这男人真是怎么看都迷人哪!

“大人,封画师到了。”总管站在角落,恭敬开口。

阎律将银镖收入木匣里,对上封曳秀怯生生的目光。

“画师请坐。”他面无表情道。

“不、不。”她迅速走向前,将破破烂烂的画纸搁到他身前的书案上,低头忏悔。“在这之前,请容草民先向大人赔罪,关于小姐的画像──”

“此事原委我已听说,画师不用介怀。”

“可一切都是草民疏忽,草民实在……”人的地位低,那千错万错绝对都是自己的错,率先低头认错总是没坏处,这套生存法则她熟得很。

“无妨,烦劳画师于十八午时过后再跑一趟,届时丹青绘成,同样待我回府过目。”他将木匣放回到一旁木柜上。

“是,下次草民一定更加注意、更加注意。”她连忙保证,却忍不住偷觑他一眼,讶异他的云淡风轻。

这男人个性古板又爱挑小毛病,她还以为这事他多少会发顿脾气,迁怒她这最无辜的人,不料他倒真的如总管所言,懂得明辨是非,一点也不责怪她。

也好,总之他现下心情不坏,姨婆交代的闺女图就好办了!

“没事了,妳可以回去了。”他自木柜上拿下几本厚厚的书册,回到书案边,决定好好研究一些悬而未决的疑案。

一旁,总管连忙后退一步,打算领着她出府,她却佯装没听见他的逐客令,硬是赖着不走。

“对了,草民有东西想献给大人呢。”她卸下画袋,主动将四卷画轴放到书案上。“为感谢大人赏识,姨婆昨夜特地准备了些东西让草民代为献上,虽不是什么名贵大礼,但总是大人将来用得着的东西,大人想看看吗?”

阎律闻风不动,甚至不看画轴一眼。

“什么东西?”他只问。

她眼也不眨,答的自然。“是四季花鸟图。”

他直视着她,又问:“由谁所绘?”

她模模鼻子,轻咳一声。

“就说了不是什么名贵大礼,自然是由草民所绘,这四季花鸟图可是草民倾尽毕生功力所绘,里头一笔一画皆是详实……”为证明自己所言不假,她干脆自行摊开画轴,将画轴高举横摊到他的面前,强迫他中招。“大人请看,这幅香桃舞春图可还美丽?”

没料到她竟敢出阴招,阎律眉峰略扬,透露出些许像是笑意般的情绪。

初见面,这叫封曳秀的画师看似乖巧有礼,却掩不住一身市井味,说起话来有些小不正经,却机伶过人,面对他毫无畏惧,甚至可以说是气定神闲。

只是论胆识,王媒婆见多识广,仗着和官家有几分交情──兴许早有高官允诺在背后替她撑腰,也才敢这样三番两次送上闺女画像;不料她胆大妄为,竟也敢在他面前放肆,难道就不怕他赏她一顿苦头?

寻思片刻,他随意将书册搁在书案一角,朝画轴睐去一眼。

“我瞧不出画上有桃花。”画上确实只有一名女子。

门边,总管本打算向前斥责封曳秀,见阎律反应,逐连忙止住脚步。

杯轴略往下移,一双灵灵水眸缓缓自画轴上缘探了出来,里头荡着好无辜的水光。

“正所谓美人如花,香桃舞春自然美人舞春,大人没看见桃花,也算是合情合理。”她三言两语,直接黑白颠倒。

他面无表情,眉峰却又扬高一些。

“我也瞧不见任何一只鸟禽?”他挑毛病。

“关于这点,草民敢对天发誓,当时描绘这幅丹青时,天边正好飞来一只喜鹊,可惜草民正要仔细临摹牠的神韵时,牠却神气地飞走了,因此在草民心中,这幅画确实是花鸟图没错。”她句句属实,绝对没诓他。“听闻大人年接邙立,说不准改日就要用着这幅香桃舞春图,大人若是不嫌弃,就请收下这份薄礼吧!”来来来,千万别客气,书案上还有另外三卷没介绍呢。

眼看她能说善道,见招拆招,将花鸟图解释得不留半丝毛病,清冷无波的黑眸隐约露出湛亮星光,他接过她手中画轴,总算如她所愿地细看起画上女子。

自他弱冠,就有不少媒婆陆续来说媒,都让他一口给回绝。

男儿志在四方,本就该以事业为重,没有一番作为绝不适合成亲,如今他官拜三品,理当是成亲的时候,他却还是兴致缺缺。

说他眼界高也好,冷情也罢,总之他就是不想因为媒妁之言,与陌生女子结合相伴一生,更不想娶个天真无知的高官小姐,放在家里供着养着,还得时时体恤她的任性。

他的心思向来只放在需要注意的对象上,就如同这画上女子特意穿戴珠宝首饰入画,就是向人炫耀她家财万贯,如此浮夸,绝不会是个良妻;就如同这表面看似恭敬,实则却是一点儿也不畏惧他的画师,绝对是在等着看好戏。

她很聪明,每句话皆在刺探他的底限,完全不着痕迹地得寸进尺着。

面对这样小奸小诈之人,最直接的方法,就是不留情地赏她一顿苦头,可偏他又欣赏她的胆识与才智,就算是在他底下做事的人,也不见得像她这般才智与胆识兼具。

只可惜她生为女子,若是男人,绝对是可用之才!

眼看他坐坏不乱、一声不吭,封曳秀只好主动打破沉默。

“敢问大人可还满意这株灼艳桃花?”

“桃花太艳。”他搁下画轴。

“既然太艳,那不如就来看看这幅贞菊傲霜图。”她理所当然迅速摊开另一卷画轴,似是早料到他的反应。“这株贞菊虽出自武将之门,可生性温柔贞雅,自小学习女红音律,甫以家学武艺,能文能武,也算是与大人身家背景相似,要是大人满意,将来绝对可以来个夫唱妇随。”

他看她一眼。

“菊花太淡。”他就是有话说。

她盈盈浅笑,反应极快地又摊开另一卷画轴。

“原来大人也不喜太淡,行,所幸还有这幅冷梅灿雪图,这株梅花不艳不淡,高洁暗香,气韵清芬,精医理、识大体,乃由太常寺卿大人一手栽培,将来看护一家大小绝对没问题。”

来吧来吧,还有什么疑难杂症,通通提出来,管他是喜爱环肥还是燕瘦,她都非常乐意替他拉皮条──不,觅良缘。

就算不为姨婆,也是为了大众百姓,好歹一年只出一本,不爆点秘辛实在有违道德良心,百姓们要是能知晓岳峙渊渟的御史大夫,原来是欣赏像这般、像那般的女子,那砸点大钱也开心啊。

“太冷。”这次,他连梅花都懒得说了。

“是吗?”封曳秀笑意不减,手边早已将第四卷画轴准备好。“那就请大人来欣赏这幅清莲挹风图,这株清莲雅媚共融、清韵盈香,绝对──”

“身为外甥孙女,画师替王媒婆送这礼,送得倒是周到。”他断话。

她眼儿一溜,假装没听出他的弦外之音。

“好说好说,姨婆愉我有养育之恩,不过代为送礼,小事一桩……何况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谁叫我得靠人混饭吃呢。”最后三句话,她几乎是含在嘴里说着。

听出她语气里的自嘲,阎律嘴角扯动,不自觉露出笑意。

她见状双眼暴瞪。

“这份大礼我这儿就收下了,回头还请画师帮忙转告王媒婆,本官多谢她的好意。”

她没有响应,直瞪着他优美的唇,表情极不自然,虽然只是一剎那,可她保证没看错,这男人适才真的笑了!

“画师有疑问?”

“……疑问倒是没有,只是终于明白一件事……”她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能开口发出声音。“硕人其颀,衣锦褧衣……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不笑则已,一笑倾国,原来啊!原来啊!”

她错了,她真的错了,区区一个潘安,哪里比得上这男人的华美妖魅?

不过微微一笑,原就俊美过人的脸庞,瞬间就像是迸射出万丈光芒,闪耀得差点射瞎她的眼,更遑论那清冷中掺着妖魅的动人风采。

直到此刻,她才终于领悟为何他总是不茍言笑,原来笑起来的他,根本就是风华绝代,妖孽转世,只要他愿意,无论多少男女老少,绝对都难逃他的魔爪──

“〈卫风.硕人〉?”阎律对上她有些恍惚的眸,玩味挑眉。“画师对诗经有研究?”

“研究倒是没有,不过读来玩玩。”她连忙敛下眼睫,不敢再看那张俊容。“咳!大人谢意,草民一定如实转告,如今时候不早,草民就不打扰大人,请容草民先行告退。”娘的,她的心跳有没有必要跳得这么快?

“也好。”

“那就告辞了!”不行,她需要深呼吸、需要冷静、需要一枝笔,赶紧将这天大的内幕给记下。

豹身作揖后,封曳秀几乎是拉着总管夺门而出,而就在她离开之后,一抹黑影无声无息地自暗处步入书房。

“大人,查到了。”来者背着一把大刀,正是阎律的贴身护卫──左绍。

阎律面不改色,将画轴拨至一旁,摊开手边书册。

“说。”

“封曳秀,原籍方州,年幼失怙,于当地乞讨,五岁时由封康收养,父女四处替人画像维持生计,十三年后辗转至京城投靠远亲王媒婆,翌年封康病逝,封曳秀逐继承其父衣钵。”

“听起来似乎没有可疑之处。”阎律一目十行,以极快的速度阅览著书册。

“确实没有。”左绍低头道。“依大人意思,可还要派人暗中注意封曳秀?”

烛光下,黑眸若有所思地闪烁着。

“再观察个几天,特别注意她的行动交友。”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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