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好十天后分手 第一章
他的头发很长、很乱,几乎盖掉他半张脸,一个男孩子留这么长的头发,实在不太雅观。
这是弄弄对夏雨的第一个看法。
这年冬天,他们第一次见面,夏雨十六岁,宋予弄十三岁。
不过幸好头发盖掉夏雨的右半张脸,不然初次见面,她或许会被他脸上的伤给吓着。
在他额头上,有一道接近八公分的新伤,还没上药,鲜红的皮肉往外翻着,血有些干了,可干涸的血渍从额头一路滑到太阳穴,再滑往下巴处。
就算只看见留在头发外的半张脸,也够让人触目惊心,他的左眼是肿的,肿胀的眼皮几乎掩住他的眼珠子,他的左下边嘴唇也是肿的,一片清晰的紫红色瘀青明明白白占据在那里。
他很瘦,这么冷的天,竟然穿着短裤,上半身虽然有薄长,但袖子早就被扯得破碎,幸好老爸的外套披在他肩膀,否则明天肯定得重感冒。
走近点细看,弄弄发现他瘦削的手臂和双腿间布满了直直横横,几十道被皮带抽过的痕迹,有的破皮渗血,有的是吓人的深褐色。
夏雨努力张开眼,看着面前的小女生,她不像别人,眼睛里没有一丝惊慌失措,有的只是淡淡的悲怜。
悲怜……垂下头,他以为人们对于自己只有一种感觉,叫做厌恶。
低头,他看见自己的衣服从胸部撕出一道口子,让他大半个胸膛露在外面,而那块皙白的肌肉上,有一条撕裂伤,医生说要帮他看看的,但他坚持不给看。
那家医院很贵,全世界都知道,他不懂为什么萧先生要将他的母亲送到那么昂贵的医院里……他怕卖了自己都还不起。
“弄弄,你带夏雨去客房洗澡,从大叔的衣柜里找套衣服给他,换一下新床单,去找双加大的新拖鞋,到楼下来端宵夜……”
说话的那人叫做闪闪,看起来年轻得像个大学生,以前他们在路上碰过几次,后来他才知道,她是萧先生的妻子。
闪闪一进门就丢给弄弄十几个指令,弄弄乖巧听话地一一回应。
那个女孩叫做弄弄?夏雨抿紧双唇。
她不是受虐儿就是菲佣,可未成年女人是不能当菲佣的,所以她是受虐儿?这是夏雨对她的第一印象。
弄弄走到夏雨身前,才发现他竟然这么高啊,比萧海齐还要高很多、很多、很多,依萧海齐的理论来说,这个夏雨肯定很不会念书。
萧海齐是这么讲的—脑部是人类消耗热量最多的器官,而我所有的热量都拿去供给大脑所需,没有多余的热量可以拿去长身高。
所以他的大脑……用的热量肯定少得可怜。
伸出手,弄弄笑出两颗可爱的小雹牙。“嗨,我们上楼,好不好?”
夏雨定眼看向“受虐儿”,迟疑了一下下,之后伸出手,女孩旋即牵着他,迳自往楼上去。
当两只手相触时,他倒抽一口气,瞠目看向女孩纤细的背影。
从来……他不晓得这世界上有人的手可以这么柔软、这么温暖,那手,小小的,却彷佛酝酿着无数的力量,将他忐忑的心,暖暖地裹起。
弄弄紧握住他,回头对他笑着,还怕他看不清楚似的,一路走一路说话。
“这里的地砖很滑,要小心哦……我们要上楼梯了……慢一点、慢一点,不要撞伤脚指头……”
她以为自己的角色是导盲犬,而夏雨改名字叫做海伦凯勒。
终于,他在很多次的“小心一点”之后,来到闪闪口中的客房,弄弄打开房门,把他带进屋里。
几乎是第一眼,夏雨便爱上这个房间,空间很大、电灯很明亮,那扇落地窗正对着东方,早上,他会让金黄色的阳光给唤醒。
窗边还有一座橡木色的书桌,书桌上有一整排小说。
他的视线逐一扫过屋里的摆设,那张床看起来又大又暖,象牙白的衣柜、书柜大得让人想要探索,他最喜欢天花板上面的灯,一打开按扭,便驱逐所有黑暗。
这家人一定很好客……
最后他走到床边,视线落在床头的墙上,那里有一幅画,画里有葡萄园、累累的果实、丰收的季节,摘葡萄的女人脸上漾着笑颜,小阿提着篮子跟在母亲身后,一面逗着脚边小摆狗,一面笑着。
这是一幅很幸福的画作。
在夏雨发傻的时候,弄弄已经快手快脚地做了很多事,她走回他身边,一把拉掉床上的防尘罩,转过身对他笑道:“盥洗用具已经摆好了,我把衣服放在浴室里面,药箱在浴室,里面有各种药,如果你不会用,不打紧,你洗完澡后,我帮你。”
他有发那么久的呆吗?
她竟然一口气完成闪闪的好几个指令,现在他一点都不怀疑,她有本事将所有的命令在他洗完澡前处理完毕。
“怎么不说话?你很痛吗?要不要我帮你洗澡?”
他轻摇了下头。
“你不要客气,以前在育幼院,我经常帮忙弟弟妹妹洗澡。”她说得一副天经地义的模样。
育幼院?他皱皱眉。
“怎样,需要帮忙吗?”
他又摇头。
“好吧,那你慢慢洗,慢慢上药,不要心急,没有人会催你。”
说完,她丢下他,离开房间。
他走进浴室,打开水,那水……暖得让他难以适应。
他们家是没有热水的,小小的旧公寓里,阴暗潮湿,没有电视、冰箱,没有冷气、热水器,他们家什么都缺,却从不缺少吼叫与暴力。
对着镜子拂开头发,额头那道伤果然狰狞可怕,但他没有被吓到,因为这样的伤他应付过许多遍……他看一眼放在洗手台边的药箱,嘴角抿起一抹笑。
打开热水,温热的水遇上他的伤口,他痛得蹙眉,但却舍不得离开那份温暖……
洗好澡走回房间,他换上一身干净的休闲服,是萧先生的,衣服长度刚好,但有些宽,不是衣服的问题,是他太瘦。
夏雨看一眼房间,新床单铺上了,棉被整整齐齐地叠在床尾,吹风机躺在书桌上,新的拖鞋、新的踩脚垫,茶杯、水壶、透明的玻璃壶,薰衣草在里面跳舞,热腾腾的蒸气往上飞,看起来好温暖,暖得他不由自主伸出双手贴在玻璃壶面。
弄弄的动作好快,他该不该怀疑她其实……不是麻瓜?
拿起吹风机,走到梳妆台前,热热的风在发梢上面吹拂着,他满足地吸一口长气,好久……他好久没过这种生活了。
闭上眼,夏雨听着热风在耳边吹响,遥想当年,那个领着他学骑脚踏车的男人……
插头陡地被拉掉,呼呼的风声戛然停止,夏雨睁开眼睛,就见弄弄那两颗小雹牙。
“再吹下去,你的头发要烧焦了。”她一面说一面将吹风机从他手中抽走,卷起线头,半分钟都不浪费。
他回头,定定望着她。她说话的时候习惯性地将嘴角扬起,好像无时无刻都在笑—世上有这么多好笑的事吗?
并没有。应该是痛苦的事占去大半。
“吃宵夜吧,闪闪的厨艺虽然不怎么样,但食材是老爸买的,你安心吃,不会中毒。”
中毒?意思是食材换了闪闪买,就会中毒?
他还没把她的意思弄懂,弄弄就把托盘往前推,笑脸迎人道:“快吃。”
拿起筷子,自从走入萧家后,这是第几次感觉到温暖了?他数不清楚……
“听说,你被你爸爸家暴?”她问得直接。
他的筷子停了两秒,一点头,又继续低头吃面。
面好吃吗?关于“好吃”的记忆已然遥远,他对食物很少有这方面的奢求,他只期待食物是热的,不要冰冰凉凉,不要冒着一股酸臭腐味……
“听说,你妈妈被打得住院了?”
她的问题,每个都让人见血,幸好他对暴力很有经验,已经养得皮粗肉厚,她的问题伤不了他半分!
他又停顿一下,卡了两秒,点头。
那模样,好像她的话很难懂,要花点时间消化,才能够正确回答。
“听说,你为了保护你妈妈,拿刀子砍你爸爸?”
这次,他不只停顿一下,而是停顿了很多下,多到弄弄发觉自己的问题没礼貌,想要换个问题时,他才僵硬的点了下头。
见他那样,弄弄突然开口要求,“可不可以请你放下筷子?”
他没弄懂她的意图,但乖乖照做,因为弄弄脸上神情凝重。
她也被吓到了?她害怕杀人凶手?她想赶他离开这个温暖的房间?
夏雨叹口气。没关系,这一切本来就不是他应该得到的。
“可不可以请你站起来?”
她的话让他更加确定,她不欢迎他。
蹙了蹙浓墨的黑眉,他不只站起来,还转身,打算进到浴室里,换回自己那身狼狈的衣裳。
但他才刚跨出一步,一个飞身扑抱便阻止了他的步伐,他的后背让弄弄紧紧抱住,她的双手圈住他的腰,力气很大,好像在对全世界宣示—谁都别想让她放开他!
他僵在原地,被她的动作弄得满头雾水。
幸好她是个多话的女生,他没问,她已经啦啦说了一大串话,解开他满肚子的疑惑。
“你好勇敢哦,你简直就是目莲嘛!你有没有听过目莲救母、勇闯地狱的故事?你为了救母亲、勇敢对抗爸爸,你是我见过最伟大、最伟大的男人,我要叫你Hero,听到没?以后我每天每逃诩要叫你Hero!”
Hero……他紧皱的眉心因为这个字得到舒缓。是Hero不是Killer……是英雄不是凶手……他笑了,嘴角发自内心的微微扬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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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雨躺在床上,弄弄躺在他身边,没有人邀请,是她自作主张。
她拉起棉被,和他一起缩在被窝里,他没有反对,因为她在棉被下头握住他的手,虽然她的手小小的,却能让人感到温暖。
她不断对他说话,因为她不会讲故事,只好讲些生活中的琐碎事情,也因为她明白这个晚上如果没有很多的声音干扰他的心志,他会不断想起亲手刺向他父亲月复部的那一刀,他会不断让罪恶感折磨、吞噬……
“我们这个家是个怪异的组合,一条孬孬狗、四个人,加上闪闪肚子里那只不知是男是女的家伙,告诉你,除了我以外,他们或多或少都有血缘关系……
“你一定很奇怪,为什么闪闪和老爸明明是夫妻,她却喊他大叔?那是因为闪闪的脸会骗人,她看起来只有十八岁,事实上已经很老了……
“以前啊,她被房东赶出来,不得不装小扮可怜,求老爸收留,老爸做人善良,你也知道的,就真的收留了她,后来啊,她就用手段把老爸拐上床,老爸为了负责任,只好娶她啦……
“最可怜的是萧海齐,他是老爸同父异母的弟弟,老爸的妈妈是大老婆,因为痛恨小老婆横刀夺爱,就不断虐待萧海齐泄恨,老爸看不过去,把他接回家里,啊萧海齐缺乏父爱咩,就把老爸当成爸爸,所以萧海齐喊大叔老爸、我也跟着他喊老爸……
“哎呀,那还不够可怜,萧海齐那个白痴竟然爱上闪闪!榜,不是我说,闪闪那张女圭女圭脸真的很过份,把萧海齐迷得晕头转向,一心一意要娶闪闪当新娘,不介意兄弟阋墙……
“呵呵呵,最精彩刺激的就在这里,你知道萧海齐和闪闪是什么关系吗?当当当当,答案揭晓,他们的妈妈是同一个人,强吧……
“听不懂?啊就老爸的爸爸和闪闪的妈妈搞外遇,生下萧海齐,后来就东弄西搞,萧海齐被老爸家里接回去,闪闪被丢进育幼院,很简单的关系啊……
“总之萧海齐爱错人、很可怜,我同情他啊,可是他又很骄傲,不给我同情……
“你知不知道我们的育幼院是怎么被保住的?就阅阅厉害,把地主拐上床,大肚子之后就把人绑住啦……”
她讲过一串又一串,夏雨终于明白老爸、闪闪、萧海齐之间的关系,明白弄弄、闪闪,以及问问、阅阅和育幼院之间的关系,也明白这一家人如何珍视着每个成员。
夏雨坐在母亲病床边,静静地看着她惨白的容颜。她不会再醒了,永远不会。
他很早就知道,他们母子会被父亲杀死,只要她不离开他,死亡就是他们迟早要面对的事。
爱情……夏雨不禁苦笑。
母亲曾说:爱情很重要,重要到我能放弃所有,就算他是疯子,一个不折不扣的疯子,我也没有办法离开他。
现在,她连性命都没有了,请问爱情在哪里?
“弄弄,你去劝夏雨,他太悲伤了,我们实在不忍心将夏雨从他妈身边带开。”闪闪看着病房里的夏雨,在弄弄耳边说。
夏雨听见了,那是闪闪的声音,在弄弄应声后,闪闪又下达十几个指令。
在萧家住了十二天,他不再认为闪闪是坏后母、弄弄是受虐儿,闪闪会一口气给十几个指令,最重要的原因是—弄弄办得到!
闪闪很好,善良、可爱、有同情心,虽然吝啬成性,但是个好女人,她很重视金钱,是因为曾被环境逼急,她需要钱为自己堆叠安全感。
弄弄说过,问问更狠,为了钱,把自己嫁给同性恋不说,还向小叔偷精子,反正能捞钱的事她都做。
比起问问,闪闪是百分百的良家妇女了。
至于萧书临,也就是闪闪口中的大叔,萧海齐、弄弄嘴里的“爸爸”,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好人,他开了间建筑公司,盖很多大楼,虽然没名列百大富商行列,但生财的能力不容小觑。
他猜过,闪闪是不是因为他的钱,才会嫁给萧书临。
萧书临收留海齐、闪闪还有道理,他们一个是妻子、一个是弟弟,但他和弄弄这两个吃白食的,完全和他搭不上关系,没道理他们也是他的责任,但萧书临理所当然地将他们纳入他的羽翼之下。
萧书临让他想起另一个好人,一个被他母亲重重伤害的老好人……
脚步声轻轻地落在他身后,温暖的手拍上他的肩,只是很小的接触,但他再度感受到温暖。
那个晚上,以及后来的每个晚上,弄弄都到他的房间报到,躺在他的床上,说东说西,说学校、说育幼院,当然,说得最多的是萧海齐。
萧海齐和她念一样的私立中学,他念得很拚命,据说是要考上医学院、当名医,赚很多钱给闪闪,据说他仍然暗恋着同母异父的姊姊,据说他很可怜、实在很可怜……
弄弄像母鸡,对所有的“可怜人”都发出同情讯息。
“Hero,你还好吗?”她放开手、弯下腰,在他耳边低语。
她的手一离开他的肩膀,温暖瞬间消失无踪,好冷……
转过身,他还是坐着,但打开两条腿,把弄弄拉到两条长腿中间,长长的手臂一圈,圈住她的腰,将头埋入她怀里。
温暖回笼,他缓缓吐了口气……
十二天,他每逃诩从恶梦中醒来。
梦里,父亲狰狞的面容逼向他,皮带抽动的疼痛,一下一下鞭笞着他的神经,但他不能叫,越叫只会越加刺激他变态的狂喜。
他只能怒瞪父亲,可身子一寸一寸地变冷,中午的冷饭卡在胃里,冷空气从破掉的窗户吹进来,他不服输,可身子不停地打颤……好冷,要是有一碗热汤就好了……
被打趴的母亲蜷缩在角落低低哭泣,她没能力维护儿子,只会哭、不断不断地哭,她的头流血了,他不晓得一个人的头可以承受多少伤,他只知道,明天,她会用一条很脏的头巾绑在头上做造型,然后出门卖菜,好给这个疯狂的男人买更多的酒……
他恨,恨加害的父亲,也恨受害的母亲,更恨那个无法割除的爱情。
那一刀,他刺进的不是父亲的身体,而是深深地、深深地恨意……
弄弄抱住夏雨的头,眼眶发红。她痛恨死亡,却没办法拒绝死亡。
“不要怕,以后你来当我们的家人,老爸说过,他要收养你,你跟我们一起住,当我和萧海齐的哥哥,好不好?”
他没回答,只是抱住她的腰,企图多汲取一丝温暖。
“我不害怕。”他咬牙道。
她明白他在硬撑,像当年的自己。弄弄拍拍他的背,双手回抱住他。
“告诉你一个秘密……”
弄弄看了床上的女人一眼,盖在脸上的白布已被掀开,夏雨的母亲有一张苍白而瘦削的脸。
听说她很美丽,是市场里的豆腐西施,她卖的豆腐豆浆生意很好,而光顾她的客人有很多都是男生。
可是弄弄看不出她曾经美丽,只看到她额头那块凹陷下去的头骨和歪到旁边的鼻梁。原来,人死掉以后,就分不出美丽或丑陋。
她脸上有许多伤口,大的小的,纵横交错,和夏雨身上的伤口一样狼狈。
第一次看见他赤果的上半身时,弄弄吓了一大跳。
他回头,发现她惊讶的眼神,眼底有一抹受伤,于是她想也不想的冲上前去抱住他,一遍遍问:“你还痛吗?我去把你爸爸找出来,找我的兄弟去揍扁他。”
她的言语让他弄清楚,她不是害怕,而是心疼,霎时受伤被抹去,取而代之的是温暖,他,非常非常喜欢她身上的温暖……
“我在听。”夏雨道。
弄弄回过神说道:“我是个受虐儿……”
他抬眼望她,眼里有着心怜。
弄弄一笑,“没关系,那个已经很久了。”
说着,她的脚一跨,面对着他,跨坐在他两条腿上,他扶住她的腰,她靠着他的肩,这个动作很暧昧,但此刻两人都没有心情搞暧昧。
“我的父亲是个赌徒,他工作赚钱,然后把所有的钱都花在赌桌上,从我有记忆开始,我的父母亲每逃诩在为钱吵架,而我们经常为了躲债主,从一个家搬到另一个家。”
他没有说话,却将她抱进怀里,大大的手不停在她背后轻拍。
“我没有朋友、没有邻居,别的小朋友都上幼稚园,我却穿着拖鞋四处游荡,直到妈妈认识一个男人,那是个瘦瘦小小的男人,那个男的有点老了,可他是个牙医,很称头,出门的时候大家都喊他林医师,他永远穿着光鲜亮丽的西装,第一次见面,他送我两大袋衣服。
“有一天晚上,妈妈把我从床上挖起来,问我:你想不想林医师当爸爸?知道那个时候我心里想什么吗?”
夏雨摇头,眼底带着淡淡的悲怜,悲怜着他们相同的命运。
“我想着那些新衣服,想着林医师口袋里随时随地可以掏出来的棒棒糖,想他带我们去的那家餐厅又大又漂亮,于是我什么都不考虑就点头。后来我才晓得,妈妈偷盖爸爸的印章,他们成功离婚了。
“那不重要,反正我很讨厌他们一天到晚吵架,新爸爸会赚钱,他的家很漂亮,有电视有电脑,还有一只很可爱的红贵宾。
“我很高兴他当我的继父,很高兴可以上幼稚园,更高兴我再也不必到处搬家、躲避那些穷凶恶极的讨债兄弟。”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会进育幼院?”
夏雨的问题让她下意识地抱紧他的脖子,他察觉到,她的手在颤抖。
那么难启齿吗?不要说了……他想开口,但弄弄比他更早一步说话。
“那么好的继父啊,他看起来既慈祥又和蔼,我以为我从地狱搬到天堂了,从此再不必听见妈妈半夜哭泣,再不必躲在棉被里,被爸妈的吵架声吓得不敢去尿尿。
“可是过不了多久,我就发现妈妈身上有一块一块的青紫斑纹,我以为她生病了,追问她,她总是笑笑说没关系,是不小心撞到。后来她的衣服越穿越多,就是夏天也常常把自己包得密不透风,我不懂,她不热吗?
“某天夜里,我半夜醒来,听见妈妈房间里传来哭泣声,我应该下床的,可我不敢,我抱着棉被,听着断断续续的打骂声,那个声音持续很久,久到我以为妈妈就要被打死了。
“我不知道自己待在床上多久,只知道我不断鼓吹自己勇敢,直到有足够的勇气下床。
“我走到妈妈房间,继父躺在床上呼呼大睡,我的母亲缩在床边一角,昏黄的床头灯照着她赤果的身体,身上满布着大大小小的伤痕,地板一片凌乱,皮鞭、蜡烛……奇奇怪怪的东西四处散布……”
“不要说了!”
背里的身子依然温暖,但她抖得不停的手冰冰地窝在他的脖子上,他明白,她很害怕。
但她没听进他的话,自顾自继续说着,“左右邻居都说:林医师啊,你们家女儿真漂亮,长大一定有很多苍蝇在你们家门口飞……如果那些婆婆妈妈不要说这些话就好了,那么他就不会注意到我,不会把念头转到我身上。
“那天……妈妈做什么出门了?我不知道,我只记得雨下得好大,他告诉我:爸爸给你买一个女圭女圭,在房间里,我们去拿好不好?
“我想告诉他:我不要。可他的手用力抓住我,把我推进房间里,然后刷地一手撕下我的衣服……好冷……好冷的天,我瑟瑟地缩在墙边一角,眼看着他笑咪咪地看着我说:“爸爸陪你玩好玩的游戏……”
“我看着他把自己身上的衣服一件件月兑下来,看着他一步步向我走近,我吓死了,想也不想就往门外冲。
“我才几岁,就算他是个瘦小的男人,我也跑不过他啊。
他一把将我抓住、丢到床上,我不停挣扎,他就揍我,每个拳头都落在我的脸上,很痛……痛到我大声喊叫,我越喊他越兴奋,他从地上的裤子抽出皮带,抽我、打我,他一面打、一面笑,笑得开怀……他的手在我身上到处模、到处碰,我闻到一股腥臭味。
“然后妈妈回来了,她哭着、求着,求他放过我,我眼看着她一面月兑下自己的衣服、一面匍匐在他脚边,求他饶过我。
“我的知觉在那刻醒了,我张大嘴巴,狠狠朝他的掌心咬下,他一怒,抓起我,把我往墙角掼去,于是我像只死狗摊在墙角,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死了,但我的眼睛没有闭起来,看着他对妈妈做的每件事……他是个变态,可怕的性变态。
“我脑子里不断想着,我要站起来,到厨房拿一把刀,从他的背后刺下去,一下刺不死他,就刺两下、三下、四下……可是我没有行动,我只能一遍遍幻想着,他躺在血泊之中……
“第二天,妈妈带着满身伤的我离开家,她在我的口袋里装很多钱,她哭着告诉我:对不起,妈妈怕死了贫穷的日子,我不能离开他,但你不能像妈妈这样,毁掉一辈子……妈妈把我丢掉了,我变成孤儿……
“如果那个时候我把他杀死就好了对不对?我就不必和妈妈分开,他死了就好、死了就好了……”
弄弄没哭,但身子抖得很厉害,他下意识抱紧她,下意识重复同样一句话,“不怕,我保护你。”
“好,你是我的Hero,你要保护我。”
这些事她藏在心里很多年了,从没对任何人说过,包括宋院长、阅阅、问问和闪闪,可她竟然告诉他,一个只认识十二天的Hero。
“嗯,我保护你。”他的声音轻浅,但她听见语气里的不容质疑。
“Hero。”
“怎样?”
“那个时候……妈妈抛弃我的时候,我恨她,不,应该说,我以为自己恨她,可后来我慢慢知道,我并不恨她,我恨的是自己的无能为力。”
她的话像一根针,又快又迅速地刺入他的脑神经,他向母亲,看着她那张原本美丽的脸庞,良久,两颗泪水缓缓从他眼眶里淌下。
原来他并不恨她……原来他必须找个人让自己恨,他才不会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老爸曾经告诉我一句话,他说,我只是个小阿,有权利犯错、有权利任性,也有权利……无能为力。”
他有这个权利吗?泪水滑到唇边,他下意识去舌忝了,是涩的,他以为这辈子都不会流泪……
“Hero,我们出去好不好?有一些人,他们想要进来帮你妈妈弄得美美的,让她启程走往生命的另一个旅程。”
弄弄绝口不提死亡,因为她害怕死亡。
他明白,拉起弄弄,再回首看母亲一眼,属于她悲惨的一生结束,她为爱情牺牲生命,而他发誓,这辈子不要任何一段爱情。
这天,弄弄带着他离开医院,然后用小气鬼闪闪忍痛塞给她的一把钞票,和夏雨去吃东西、去打电动、去逛街,她带着他做一切年轻人做完之后会觉得精神放松的事。
他们搞到晚上十一点半才进家门,她完成闪闪交给她的所有指令,而夏雨在进门的那刻,褪除一身阴沉。
他的过去结束在这个夜里,他的未来在弄弄温暖的掌心里,缓缓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