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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相的两世妻 第二章

作者:千寻

宇文骥第一次参与御书房议事,他什么都不做,只做一件事——讨皇帝欢心。

他成功了,自那天之后,皇上经常私下召他入宫。

三月大汛,江南江北全淹在水里,州县地方官不断上奏章,要朝廷拨款赈济灾民,满朝文武,无人想得出办法。国库空虚,办法从何而来?

宇文骥自然也没有办法,但他在皇帝耳边轻轻说了句,“李相爷,富可敌国。”

就此,在皇帝脑子里种下杀机。

五月东北战乱,一个不怕死的小武官携了奏折,飞马快奔京城、面奏皇帝,在以往,这种不怕死的人不是没有,他们往往见不得皇帝的面,一入京便莫名其妙得到怪病暴毙。

这次有高人指引,小武官非但顺利见到皇帝,还透露出两个惊人大消息。

消息一,去年岁末该送至的军饷,至今尚未送到。消息二,从四月开始,边关敌军频频来犯,似有大举入侵之意。

前一个消息是真,后一个消息为假,有真的在前领路,假的听来更添几分真。

第一次,赵义庭觉得帝位不保,龙颜大怒,但多年以来,忠诚之士或被如罪、或流放边关,养在朝廷里的全是一群无用之人,龙颜大怒之下,拿不出办法的众官员们,所能倚仗的不过是宰相李温恪。

于是事情过去半个月,宰相府里官员们进进出出,俨然形成一个小朝廷,而这事儿,自然是被泄露了出去。

泄露之人危言耸听,把相爷谋国篡位的隐忧给点了出来,这下子皇帝吓得不轻,但他方开口询问官员意见,所有人全站在宰相那边说话,让昏聩帝君接不了后语。

这事令皇帝气得下朝,尚书周观奕破口大骂,一句义愤填膺的“这天下到底是赵家的还是李家的?”之语,让皇帝把他当成心月复。

九月,在宇文骥和烂川天的合理谋划下,安插了他们的人,慢慢将兵权划入麾下;十月,宫里的带刀侍卫统领的位置,由烂川天的徒弟官维生所任;十一月,皇十子暴毙、静妃发疯。

爆里消息传出,李温恪立刻带领一群大小辟员进宫,这个时候最该呆在宫里的尚书周观奕,反而领着一队人马回到宰相府。

他方进院子,采鸳马上迎了出来。

她的眼睛闪啊闪地,冲到宇文骥面前握住他的双手,禁不住兴奋地问:“事情成了,对不?”

严肃的他对着她笑道:“没错,成了。”等过那么多年,果然成事。

采鸳高兴太甚,也没想到自己的行为合不合宜,直接奔进他怀里圈住他的腰,在他怀间又哭又笑,“阿弥陀佛,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老天爷终于睁开眼睛,为咱们主持公道。”

宇文骥抿唇,虽没回抱她,却也没把她推开。是的,他们等这天,已经等得太久,她有权利放纵。

但有件事采鸳说错了,那不是老天爷有无开眼,而是有志者事竟成,可是铲除李温恪只是第一步,接下来的路会更难、更辛苦,但是——衔起一抹残忍笑意。

他、不、怕!

“你拿到圣旨了吗?”采鸳离开他的胸口,抹去满面泪湿。

“拿到了,你带着圣旨去找厉叔叔,让他把相府的人聚合起来,相府里有许多人必须杀,一个都不能漏掉。”他眉心微蹙,深幽的目光闪过杀意。

“李温恪呢,万一他回来……”

“他回不来,他前脚踩进皇宫,就会被逮捕。”他终算报了父仇,他的爹娘叔伯、兄姐弟妹们,终能一路好走。

距离太远,她听不见阿观和采鸳在说些什么,只看见采鸳抱着他,状似亲密。

李若予深深地,叹气。

走到这里,她终算看清楚,她的努力无用,等待不过多此一举,从头到尾,阿观对她只是利用,并无心同她结为夫妻,他和采鸳才是真正的牛郎织女,怎么就让厉叔叔唬弄了过去?

是呀,她怎还能看不清楚?成亲多时,他从未碰过她,除了新婚夜、做戏的一吻之外。这个婚姻对采鸳不公,对她也是冤枉,两个女人的心,糟蹋在男人的前程志向上。

丰功伟业?鬼话,不过是虚荣心作祟。

她无能为力改变这一切,时至今日,她方了解,两人之间存在的不是嫌隙而是鸿沟,该让阿观写下休书,解月兑采鸳也解月兑彼此……阿观已经得到他想要的,他早是皇帝看中的尚书郎,再也不必倚仗爹爹的势力,只是……她能甘心吗?

可不甘心又如何?就算她有天大的能耐,他并不稀氨她的等待。

不稀氨,多么恰当的三个字。

他从来都不稀氨她。

她为他裁制的衣裳,他半件不穿;她为他准备三餐、宵夜,总是满满进屋、满满撤出;她为他练的舞曲他不屑看;她为他做的曲子,他不当知音。许是她不够聪明,但她真的想不出来,身为一个妻子,还能为丈夫做什么事?

她猜过,他想要的,也许只有与她一起在父亲面前扮演恩爱夫妻。

每每爹爹问她,“若儿,你快乐吗?”

即便酸涩梗在喉间,她还是笑出一张羞涩脸,笑着道:“爹爹,我很快乐,谢谢你让阿观参与我的生命。”

爹爹是疑心病重的人,若是演得不够真诚,他会看出破绽,因此,即便痛恨与她亲近,阿观也不得不把戏做足,他随身携带她缝制的香囊,爹爹一眼就能看出他玉佩上的结是她亲手打的,于是他告诉爹爹,“心有千千结、结漓百余年。”这句话让爹爹得意地四处传说。

那日,她留字条给他,说是为他的生辰备了一桌宴席,邀他同庆。

然而那日,她从午后等到夜深,菜换过两次,酒温过无数回……他没出现。她等到灰心、等到放弃,离开那张坐了六个时辰的雕花木椅,走进园子里。

她看见一盏茶、几碟点心,他与采鸳在园子里同庆,举杯邀明月,多美好的雅兴,她没有出面破坏气氛,静悄悄地退回房里。

可悲是吧,偏偏她还是无法放弃爱他!也是,喜欢了那么多年,怎能说不爱就不爱?

身为妻子,后头又有爹爹的势力,她可以不必这样委屈的。可她怎么舍得毁掉他,毁掉她爱了那么多年的男人,于是她等,等他回心转意,等他发现她对他,从来都是真心实意,没有半分虚情假意。可是他那样哪是回心转意的迹象。

败快,他会给她一纸休书吧?当他不必再倚仗爹爹之后。

宇文骥把圣旨交给采鸳,回身,他发现在梅树下驻足已久的纤细身影,考虑片刻,大步走到她跟前。

她更美了,那些蛇血将她身上的寒毒祛净,长年苍白的她,变得娇艳欲滴。

但他仍然受不了她那双澄澈清透、容不下任何污秽的眼睛,肮脏的李温恪不该有这样一个干净的女儿,这份干净原该属于采鸳的,可是命运却让采鸳历尽风霜,摧折了单纯。

每次想到这个,就让他对她更形愤怒,即便理智上清楚,这一条算不到她头上。

他真心明白,她帮了大忙。

成亲后,她一如云英未嫁时,忙着施粥赈贫,忙着救助一个个无家可归的可怜人,她替动物疗伤、帮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养病,她成为人妻,却没有要求过半分人妻应得的待遇。

但李温恪问她,丈夫待她好不好时,她总是温婉的笑开怀,她纯真无伪的笑,说服了狡诈的李温恪,交付他更大权力,若非如此,事情不会进行得这般顺利。

叹气,他静静望着她,不语。

李若予也不知该怎么开口,只能凝睇他深邃双眸,忖度着心底的委屈。

懊把话摊开吗?告诉他——我明白你真心喜爱的女子是谁,去吧,我放手了。

有那么一瞬间,她真的想这么做,可话到嘴边,又顿了下来,因为她很清楚,她没办法放手,而把话挑明之后,她便失去等待的资格。

“去收拾收拾吧,把你喜欢的东西整理好,会有人送你出去。”考虑再三,他决定把她留在身边。

“送我去哪里?”她不解。

“新的宰相府。”

“爹爹又要搬新家?可我听说国库空虚,连前方战士的军饷都发不出来……”

她并不赞成过度奢靡。

“你也听说?没错,的确是这样。”宇文骥讽笑。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搬新家,把银子拿到军营是用不是更好?”

斑!一个作恶多端的国之大蠹,居然有个心系百姓的女儿,算不算天大讽刺?

“你以为宰相府里住的新宰相是谁?”他目光锋利,刺得她无处躲避。从今天起,大燕国将要变天。

“你的意思是,爹爹不当宰相了?”

“没错,我便是大燕国的新宰相,宇文骥。李温恪的所有财产将要没入公库,相不相信,李家的私库可比国库要富裕的多。”

他走近凑近她,欣赏她的惊慌失措。

他怎会变成了宇文骥?他不是阿观吗?财产没入了公库,那不是……“那不是抄家?”不由自主地,她踉跄几步,避开他恶毒的眼光,直到背脊靠上梅花树干。

“没错,但你少说了两个字,正确的说法是——抄家灭族。”

李若予的双眼倏地瞪大,心脏在胸口死命跃跳。抄家灭族?难道成就事业不是他的目的,他的最终目的是……“那、那是你……”

“没错,是我的计划。”

他残忍地将答案揭晓,刻意忽略她眼底的悲恸。

计划?从他入府那日开始的吗?

天,是她养虎为患,害了爹爹,是她亲手把爹爹推入万劫不复境地!她的心像结了冰的湖面,那个重锤狠狠砸上,冰碎了,一道道震逃诏地的裂缝把她的世界弄得支离破碎。

“为什么?”

“你不清楚李温恪是千古恶人?”宇文骥邪恶地一挑眉。

“不,爹不是坏人,也许他做错过一些事,但越居上位就越难周全啊,他尽力了,只是没办法事事让人满意。”她急急替父亲解释。

“我还是高估了你,还以为你是个明白你是非之人,原来不过尔尔。”他抬高下颚,摆明了鄙夷不屑与浓浓的恶意。

“我不懂。”她摇头。

“你不是被泼过粥?”

“在朝为官,多少会得罪少数人。”

“少数人?你是演戏还是天真?他得罪的是全天下、是整个大燕!为什么国库空虚?因为那些军饷全落入李温恪的囊袋里;为什么民怨载道?因为皇帝昏庸、恶官当道,而那些奸吏都是你父亲一手扶植出来的;为什么百姓流离失所?因为苛政猛于虎,不必怀疑,苛政是出自谁的手。你来说说,李温恪懊不该死?”

宇文骥迫近她,她的背后是梅树,无处可躲。

“说啊,他该不该死!”他大吼,吼尽了多年怨气。

“你说的那个人是我的爹爹,是你的救命恩人呐!”李若予扬声大喊,眨眼,两颗晶莹泪珠滑落。

“恩人?哈哈!”他笑得诡谲,抓起她的手腕一寸寸施力,捏的她腕间咯咯作响。

“你的爹爹生怕我爹爹妨碍他把持朝政,诛杀我宇文家三百七十四人,他是我的恩人?他勾结静妃毒害皇子、专擅后宫,软禁我的姨母与表弟,他是我的恩人?为斩草除根,他派人上武当,毁我同门师兄弟、杀我师父、师叔七十余人,他是我的恩人?”

刹那间,一念洞明,万念俱灰。

她懂了,原来李家于他并非有恩,而是有仇,深刻、无解的不共戴天之仇,原来从救起他那天起,复仇计划便开始运转,难怪他看她的目光总是复杂,难怪她做再多也等不到他的温情回应,他们是仇人啊!

亏她兀自挣扎许久,一直以来她不过是枚棋子,保他过江杀帅的棋子。

“真要讨论恩人两字吗?好,李若予,你给我听清楚,我才是你的恩人,因为我娶了你,你不在灭族名单里,当完宰相千金,再成为宰相夫人,你该不该亲口对我道一声谢谢?”

说着,他一把扯掉身上的香囊,恨恨地拽在地上,头也不回离去。

心彷佛被利爪狠狠地挠着、撕拉着,一下一下抽搐的疼痛,泪水潸然滑落,她用力抓住自己的衣襟,哭得梗咽不能言语。

她万劫不复了。

她亲手把爹爹推上断头台,一个爱她宠她惜她的亲人。

她终于懂得厉叔叔为什么要对她说:“别以为善良不会害人。”

那时,她以为厉叔叔指的是她想救不了小鸟,却害采鸳差点受伤,没想到,不只那一件,而是事事桩桩件件。

谁说善良不会害人?她不就害了亲生爹爹;谁说善良不会害人?那些泼粥人的恶毒眼神已然解释了一切;谁说善良不会害人……是她既蠢又笨,把事情看得太单纯。

前宰相李温恪以贪污、圈地、诬害忠良等十五大罪状,推出午门斩首示众。

树倒猢狲散,李温恪旗下百名官员杀的杀、流放的流放、辞官的辞官,恢复本名的宇文骥雷厉风行,用最残酷的方式对付那些当朝贪官。

虽然百姓拍手叫好,但近百日里,日日有官员被斩,那些曾经压榨百姓、鱼肉乡民的狗官,一个个被绳子绑着,拖在奔驰的马匹后头,鲜血淋漓,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凄厉的喊叫声让人心生惊惧。

朝廷上下人心惶惶,谁都不晓得什么时候会轮到自己,有人企图一状告到皇帝那里,但以前有李温恪,现在有宇文骥,谁都见不到皇帝的面。

二月,朝廷传出消息,皇帝驾崩,由皇三子赵铎继位。

这下子,那些还未被逮的贪官狗急跳墙,知道自己再也躲不了,于是,有些大胆、欲放手一搏的,开始买通杀手刺杀宇文骥,因此不管走到哪边,他身边总是跟着一队御林军。

现在,举国上下没有人认不得新任宰相宇文骥了。

罡风四起,飞雪如鹅毛飘落,下雪的日子天黑得早,漫天皆是昏暗的黄与灰交错,李若予斜倚在窗边,伸手接下漫天飞雪,晶莹剔透的雪花在她手底缓慢融化,冰寒渗进掌心,刺入骨肉。

搬进新的宰相府后,采鸳顺理成章成为府里的女主人,支配下人、掌理家务,府里大大小小全由她调度,而她李若予不过是个外人,尽避仍挂着相爷夫人之名。

她不介意所有事情了,因为没心思、没力气,仅剩的一点力气,她不想用来恨谁,她拿出所剩不多的珠宝变卖,继续施粥。

采鸳进屋,冷漠地看着李若予,心底万般滋味。

那年,她也是个千金娇娇女,虽是寄养在宇文家,但也是被宠着惯着,是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女娃儿,她一心一意盼着自己看看长大,与她的二哥哥结为连理。

可是李温恪摧折了她的美梦,宇文家被抄灭,她被拐卖到烟花柳巷,当她被阿骥就出来时,已是残花败柳之身。

是她害的!采鸳无法不恨她,即使跟在李若予身边多年,一清二楚她是个宽厚善良的好女人。

她不明白,为什么阿骥要把李若予带回宰相府?就算不把她送进府衙大监,也可以给她一笔银子,从此恩断义绝啊,现下,李若予来到这里,霸住夫人位置,而她什么都不是。

新仇加上旧恨,采鸳日日诅咒,也诅咒不了她从此消失不见。

“你打算就这样继续下去?”她冷声问。

李若予抬眼,自嘲似地问:“不然,我还能怎样?”

“你以为这样就能让阿骥回心转意,重新认识你、爱上你?”

摇摇头,她不敢想。企图等他回心转意,已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就算伤心,也总是存了那么一点想望、盼望,想着再努力些吧,说不准会让自己变得更可爱,说不准阿观眼底除了采鸳,会多个李若予。

但现在……恍然大悟,那么多的仇恨横在他们之间呐。

他恨她,恨得光明正大,她的爹爹是凶手、是坏官,是千夫所指的大坏蛋,而阿观……不,是宇文骥,他的所作所为是为民除害。

而她,就算恨,也没有太多的理由可以支撑。

宇文骥杀她父亲,是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而她父亲杀他父亲是残害忠良;他手段残忍,叫做为国除害,而爹爹的手段是祸国殃民,他们的恨并没有在同一个起跑点。

所以她恨,只能恨自己目光短浅,把猛虎看成驯猫,养虎为患。

但更可恨的是,她没后悔过爱上阿观,即使他嘴里说的“我爱你”是做戏,即使他说“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并无真心,可那些话,一个字一个字刻上她心版,再也磨蚀不去。

爱了就是爱了,认赔也好、愤慨也好,终是收不回来。

多矛盾又多可恨的自己,爹爹九泉之下不知道,也要怨她的吧。

“你想太多了。”

她苦笑,把窗子推开更大,刺骨寒风扑打着她的面容,她吸一口冷冽空气,冻了五脏六腑,她盼着,把心也冻上,冻得她无爱无恨。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走?”

走?李若予偏头细细思量。采鸳提了个好意见,走得远了,她就不会陷在这团泥泞里面,唯有不仇不恨,才能心平心静,日子才能无波淡定。

她不是个爱记仇之人,何况爹爹真如宇文骥所言,那么今日结局便是他的业报了,她还能找谁报仇去?她能做到不过是三柱清香,愿爹爹来世如意吉祥,不过是日日思念、感谢亲恩。

“你留在这里,阿骥很为难,你既是他的仇人,又是他的妻子,你要他怎么面对?”

所言他也把她算上了?不管她有多爱他、不管她曾为他做过多少事情,在他眼底,她始终是个仇人!了解,她不会愿意他为难的。

她点头。“好吧,给我一点时间,我会走的。”

采鸳得到承诺,正准备离开时,门却先一步打开,那是烂川天。他奔至李若予面前,定定望住她三秒,单膝跪下。

“厉先生,你这是做什么?”

她故意喊他厉先生,故意对他疏远,明白自己是在迁怒,因为她恨不了阿观,只好恨上在定定身边扮演忠臣的烂川天。

“请小姐救救骥儿,骥儿被刺客所伤,刺客手上的武器添有离魄散,这毒天下无药可解,只有……”他向她投去一眼。

只有她身上的血可救是吗?李若予苦笑。从没想过,自己会和那条养了十年的金耳蛇同样的下场,只可惜,她没长两颗毒牙可威胁觊觎自己的人。

“厉先生,起来吧,该我做的,我自然会做。”她叹气,屈身将他扶起。

烂川天迟疑。这个意思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厉先生要我身上的血是吗?”她问。

“是。”

“要多少?一碗、两碗,或是像我吸干那条蛇一样?”

问题抛出,烂川天静默,目光垂下,她懂了,他要求的是用她的命换回阿观的命。

“厉先生怎么会以为我愿意?宇文骥毕竟是我的杀父仇人。”她眼底浮起淡淡的悲凉。

“小姐心底明白,骥儿必须这么做,否则悲哀的是天下千千万万的苍生,何况小姐秉性善良,连一只雀鸟都舍不得伤害,如今是一个人、一个小姐真心喜爱的男人将要死去,我不信小姐会袖手旁观。”

他看透世事的清润眼眸,带着温温的悲怜。

厉叔叔果然厉害,他终是把她看清看透,她无法不爱阿观,也无法不恨自己,这种矛盾终会将她的性命磨蚀殆尽,也许……也许这个结局比离去更完美。

“这次,我的善良不会害人了?”她轻笑问。

“对不住。”他明白自己的要求太苛刻、太过分。

惫是错,她的善良仍旧害了人,只不过这次,她害的是自己的性命。摇头,不再多想,她对烂川天说:“带我过去吧,我救。”

李若予缓步上前。许久不见,思念痛人。

败怪对吧,思念一个杀父仇人?可她阻止不了自己的心,因为,在他尚未成为她的杀父仇人之前,她已经深深爱上他许多年。

她对他的爱有多深,单看她宁愿被利用,也要赌那么一点点被他爱上的机会便能明了,结婚多时,却无悔。

床上的宇文骥浑身斑驳血迹,分不出是他的或是别人的血,他的额头到眼窝处是墨黑色的,嘴角和衣襟前的血也是黑的,她不认识毒药,但这个离魄散恐怕是种很险恶的毒。

不过,别担心,救她的方外之士曾说,就算天下再可怕的毒也为难不了她,她的血能治百毒那时,她还笑着开玩笑,“那我要在身上插个管子,往后有人中毒,到我身上来接两碗血喝喝,就没事了。”

这算不算一语成谶?

算。只是她没想到这男人这样霸气,喝一碗两碗不够看,硬是要用她全身的鲜血才能救下他的命。

这不好了,他们之间总算可以扯平了吧,虽然用她和爹爹两条命去抵他宇文家三百七十四条人命,他还是亏了些,但,怨谁呢?他们李家人丁本来就不旺盛。

她从衣襟里取出新婚夜他给她的翡翠,虽然现在她已经不知道该不该相信翡翠真是在他最穷困潦倒时,仍未出卖的传家之宝,或是认定那只是他随意买来演戏的道具,但不重要了,姑且当它是宇文家的宝物吧。

她再从腰间拿出亲手做的香囊,那是他不要,恨恨摔在地上的,她将他的手掌打开,把它们轻轻摆进去,再轻轻将他的掌心拢上。

“我们……就不要同年同月同日死了吧,我先走几步,你好好活着,你是要做大事的人,爹爹对不起百姓的,那就由你来弥补,至于我……终算也爱了一场,爱过,便无憾。”

他的眉头皱成一团,很痛吗?再忍耐一下吧,听她说几句话就好。

“我想,你不是故意让我误会,真的是事出意外,你凭直觉救下我的,对不?那次不是演戏,你是真心不愿意我受伤,对不?”

她忘不掉十岁那年,她第一次骑马,却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是阿观跃上马背替她拉紧缰绳,那次她才晓得,原来男人的力气和女子截然不同,原来躺在他宽宽的胸膛前,可以教人好安心。

之后,她常在暗处偷窥他,看他练武、看他读书,看得她心慌意乱,看的她爱上了他,看得她……不惧疼痛,在手臂上刺下双飞蝴蝶。

“我明白我们之间的恩恩怨怨太多,这辈子不可能,如果有来生,如果来生我们没有尴尬的身份,也许上苍会愿意再给我们一次机会,到时我会牢牢抓住你,爱你,不放弃。”

他没阻止她去为爹爹收尸,他明白,再坏,那个人都是养她育她的亲爹爹,全世界都能挞伐爹爹,独独她,父亲待她有恩无过。

那日她回府时,他们打过照面,他看她,目光复杂,却没有谴责于她。

“我明白你是好人,做的都是该做的事,只不过手段太苛刻,多几分厚道吧,得饶人处且饶人,往后,我再不能为你施粥积德,你得替自己造福添寿,别再种下杀孽。”

她为他拉拉棉被。天寒地冻的,别犯病了。

“你是爱采鸳的,对吧?我早就发现,可我实在蠢极,竟然让厉叔叔三言两语就说服,相信你们之间只是兄妹情谊,要是我早一点认清,就不会让你们之间这样委屈了。好好待她,能爱人同时被爱着,是多么大的幸运,多数的人和我一样,只能望着遥远的目标,暗自叹息。”

她用手指,将他额前的散发梳理,就算中毒,他仍是个好看的男人。

“阿观,我不恨你,我清楚你只是做了身为儿子、臣子该做的事,我明白你心底有着苍生百姓,你的所做所为都是对的。知道吗?我对你不悔,不悔爱上你,不悔嫁你为妻,不悔我们以这种身份、立场、角色相遇。”话说完了,她已经说清自己的不悔,说明白胸口无所遁形的爱情,不管他有无听见。

起身,她欲离开,把自己交给门外的大夫,却让人一把抓住。

低头,顺着腕间那个粗大的拳头看去,原本紧闭的双眼倏地张开,速度快到她来不及反应,深邃目光已然紧紧攫住她的视线。

“你说什么?”宇文骥握住她的腕,指头深陷。

被逮到了?她还以为神不知鬼不觉。

“我说,爱上你,不悔。”她一字一句,说得缓慢,像在证明什么似地。

他如遭天雷轰打般,浑身紧绷灼烫,额角突跳、青筋浮现。

不对,他要她后悔,要她恨他、要她痛苦,要她像他曾经经历过的一样,心中充满怨恨。

他要她的善良毁灭,要她清楚认识现实有多残忍,要她在仇恨间消磨心志,要她恨他、一如他恨她……她不该保有这样澄澈干净的眼神,不该对他说不悔,不该看着他的目光中有善解。

错了,她弄错了!

“听清楚,我不准你爱我!”他的牙关几乎要咬出血来。

不准吗?很可惜,他威胁不到一个将死之人了。

略抬起下巴,她难得骄傲,“抱歉,办不到。”

“我不是问你的意见,我是在下达命令。”

李若予摇头,看着他的目光里带着一丝悲悯,不知怜悯的是他或是自己。“还是抱歉,办不到。”

“你!”

她浅浅笑着,一根一根扳开他的手指,而他,力气用尽,虚弱得无力反对。

临去前再看一次他的眉眼、看一次她心爱的男人。

永别了,她的阿观……

走到门外,她波澜不兴地对烂川天说:“厉叔叔,我们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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