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王千岁 第十章
敝复记忆的宋微凉,虽然胃口仍旧不是很好,但是人到底是有精神了起来。翠竹庵后山的湖畔,在原有的凉亭不远处,又加盖了一座精致的竹院。
宋微凉不去凉亭时,就在院里种种花、锄锄草,或者是看一会书。无论她做什么,卸了一身责任的凤烈阳总是陪在她身边。
而红梅总是窝在厨房里变着花样,就盼着主子碰到对胃口的食物多吃几口,省得主子肚里的孩子一出生就营养不良。
他们的生活有些隐士的味道,当然,前提是少年皇帝没有天天派人送御膳房的食物过来的话。
听红梅说,现在民间的传闻已经变成历经磨难的宋三小姐,万念俱灰的出家修行,却被不知道又从哪里蹦出来的肃王给禁锢起来,还大逆不道地逼迫小笔帝天天派人送御膳过去给他享用。
凤烈阳听到时,神情没有丝毫变化,依旧帮不方便弯腰的妻子认真修剪花枝。宋微凉听到时,只是微微一笑,并不说话。
办梅一看两位当事人都对此事漠不关心,咬咬牙,继续爆料,“大家都说是因为苏大公子终于摆月兑肃王,而心有不甘的肃王便囚禁了他的心上人,折磨两人。”
丙然,这话一出口,凤烈阳手里的花剪,“喀嚓”一声,把一朵枝头怒放的花朵给剪掉了。
“一群胡说八道的混蛋。”他狠狠地将花剪扔到地上。
“传闻而已,不必当真。”宋微凉不以为然道,一边扶着腰想蹲下去捡花剪。凤烈阳急忙捡起花剪,继续按着妻子的吩咐修剪剩余的花枝。
办梅放下手中的绣架,过去把主子搀扶到旁边的软榻上坐下,有些感慨地说:“小姐,你这肚子好像突然之间就大了起来。”
“那得感谢你的辛苦,天天变着花样哄我吃东西。”她笑说。
“可是,怎么好像所有的肉都长到肚子上?”红梅对此很不理解。
“等生出来有多远扔多远。”某个父亲恶狠狠地说。
宋家主仆俩无语对视,一起摇头。不知情的人肯定会以为这孩子不是他的亲骨肉,可事实上,真的是。凤烈阳还有话说:“本王的王妃都被他折磨成什么样了,这孩子长大了一定不孝。”
“王爷——”宋微凉哭笑不得。
“皇叔,那他长大了让他到宫里陪我吧。”有人欣喜地说。
他的脸顿时沉了下来,极不友善地看着从院外走进来的两人,以及留守院外的一大群便装侍卫。“你们来做什么?”他一点都不欢迎。
“臣妾见过皇上。”
“皇婶,你快坐好,你可不能有闪失。”少年皇帝凤哲修心有余悸地说。怎么得罪皇叔都有得补救,但是皇婶是绝对不能怠慢的,那可比得罪皇叔危险多了。“臣见过王妃。”
“苏少傅不必多礼了。”
看到那个传闻中,跟妻子两情相悦却被他这个恶人棒打鸳鸯的家伙,凤烈阳眼神都快幻化成刀剑直接活剐了对方。
凤哲修的眼中闪过一抹恶作剧的坏笑,故意道:“少傅,京城传言不是说你的心上人在翠竹庵出家吗?朕准你假去看看吧。”
有人的指关节发出咯咯的脆响。
苏玉书温文地笑了笑,目光从那一抹倩影身上扫过,落在她脚下的那株山茶花上,“王妃的花艺越来越精湛了。”
“打发闲暇的东西罢了。”宋微凉笑得淡雅。
无论什么时候看,凤烈阳都觉得气质相近的两人在一起的画面非常的碍眼。于是,他直接走上前,往两人中间一站,皮笑肉不笑看着苏玉书道:“苏少傅年纪也不小了,该是成家立业的时候了。”
然后,他朝一边看戏的皇上提醒,“皇上,你也应该关心一下苏少傅的婚事才是。”
凤哲修义无反顾地点头,“嗯,朕会留意的,”
顿了下,不免有些叹气,“可朕都还没有一妃半妾,少傅及皇叔却都成双成对,朕也太形单影只了,还是再过几年好了。”
“少傅比你要大上几岁的。”
他无辜地看着皇叔,“可是,少傅已经被人耽搁到现在,也不差再多几年。”
苏玉书适时地表态,“臣无所谓,皇上、王爷不必为臣担心。”
“皇婶,我听人说你棋艺很好,是不是真的?”凤哲修矛头转向她。
“略通而已。”宋微凉仍旧淡笑着。
“少傅,朕听你说过皇婶的棋艺可是能跟你一较长短的,朕想亲眼看看。”
他有些歉意地看着她,“王妃——”
“无妨,输在棋艺精湛的苏少傅于上,我也不算太丢人。”
她转过头吩咐,“红梅,拿棋盘出来。”
“是。”
当凤哲修兴致勃勃地看着两人对弈的时候,两道刀子一样的寒芒始终盯在他背上。
但这位少年皇帝仿佛完全没有感觉到一样,依旧看得津津有味。
被皇叔欺压多年,现在终于扬眉吐气了……感谢皇婶!
山居生活很惬意,如果没有某两个不会看眼色的人的话就更好了。
凤烈阳突然发现,原来自己一直没有看清苏玉书这个人的本性,竟然跟他皇上侄子狼狈为奸隔三差五的来打扰他退隐之后的幸福生活。
可恨的是,现在妻子身怀六甲不宜远行,否则,他早就带着妻子远离京城,远离这两个破坏他们平静生活的罪魁祸首。
终于在一个飘雨的初春季节,凤烈阳盼来他心心念念数月的儿子。
稳婆抱着孩子出来向他道喜,他直接忽略过去,撩起袍子就进入卧室去看历经几个时辰折腾的妻子。
生产前看她疼得满头冷汗,他的拳头就紧了又紧,现在终于雨过天青了。宋微凉躺在床上,头发被汗水浸透,整个人看起来虚弱却带着喜悦,看到丈夫进来,她说:“看到孩子了吗?”
“嗯。”他含糊其辞。
她有些好笑地看着他,“这种事每个女人都要经历的,我现在不好好的了?”
“我以为会是一个跟你一样的女儿呢。”他有点失望地表示。
“儿子不好吗?”
凤烈阳皱紧了眉头,朝窗户看了一眼。“看到稳婆抱出去的儿子,我就想到当年皇兄临终前把哲修交给我的情形。”莫名的恶寒。
宋微凉抓住他伸来的手,微笑道:“先皇一定很高兴你把皇上带得这么好。”
他的神情深邃起来。“等你身子好些了,我们离开京城吧。”
“好啊。”她没有异议。
“你想去哪儿?”
“益州,我娘葬在那里,她一个人太孤单了。”她的神情突然伤感起来。今天她当了母亲,不由得益发想念起独自沉眠在故乡的亡母。
“好,就是益州。”
接下来的一个月,很奇异的,无论是皇帝还是苏玉书都没有再出现,这让凤烈阳欣慰之余又隐隐有些不安。
直到他们一家踏上前往益州的旅程,那两人仍旧没出现,他才总算放下了心。
当他们路过当年相遇的那处峡谷地带时,非常走运地又遇到那一伙强盗。宋微凉挑着车窗看向外面,万股感慨地道:“回首前尘往事,犹如白驹过隙,也不过就是眨眼之间的事。我甚至有种错觉,自己仍然身在当年进京的车队中。”
抱着小少爷跟着凑过去,红梅也感慨不已地说:“奴婢也有这个错觉。”就是怀里多了个小人儿。
“你说他会怎么做?”
办梅叹气,“姑爷的心思除了你大概也没人能猜得透了。”
宋微凉摇头,“那种人的心思正常人哪里猜得到。”
办梅没吭声,看着主子优美的侧脸,心道:其实你也不能完全算是个正常人。
想当然耳,这一伙不长眼的强盗下场非常凄惨,被凤烈阳与其手下杀得落花流水,落荒而逃。最后,他还对抓到的匪首异常和蔼地说:“念在你也算是本王的媒人,饶你一命,到官府大牢过后半辈子吧。”
抛开这段插曲不提,当凤烈阳一行人的车马缓缓驶近益州城门时,就看到了让某人额上青筋蹦跳的情形。
两队官兵分列城门两边,当先而立的是个身着紫袍的颀长身影,端的是玉树临风,神采翩然。
“苏玉书!”凤烈阳星眸微阖,迸射出让人胆寒的利芒。
他不为所动地执礼而拜,“下官益州刺史拜见肃王千岁,下官奉皇命在此迎接肃王,请肃王与王妃入城。”
“麻烦苏大人了。”宋微凉头探出车窗赶在丈夫发怒前答话。
“王妃客气了,这是下官份内之事。”
凤烈阳指关节泛白。难怪他自妻子生产后不再出现,原来早就在益州等他们自投罗网了。突然之间被丈夫冰寒的目光看过来,宋微凉有些不明所以,旋即福至心灵的想到一件事,急忙摇头,“我从来没对别人说过要回益州。”
他相信,可是,他非常的讨厌某人可以对自己的妻子如此了解,所以凤烈阳一拉马缰,无视本州最大的行政长官的颜面,直直的策马进城。望着车内的那人,苏玉书微笑道:“王妃一路辛苦,下官已经替两位安排了住所,王妃一切无须操心。”
“谢谢。”
“也请王妃原谅下官的莽撞之举,如果为王妃带来些许烦恼的话,玉书先行致歉。”他一揖到底。
宋微凉只能在心里苦笑。事已至此,她能说什么?只好在那人发怒时,她多加忍让好了。
在凤烈阳于益州安家月余之后,在荷花否气飘满城的时节,肃王妃开始她痛苦的害喜,整天苍白着睑,总在吃与吐之间煎熬。
京城皇宫不时派人送来上好的补胎养气之方,刺史大人也总在公事闲暇之余上门探望。
每每看到苏玉书那儒雅的身影,宋微凉就觉得自己犹如哑巴吃了黄连一般,有苦难言。他造访一次,某人就抓狂一次,然后床第之间,便疯狂一时。
不过,这苏大公子不愧是跟凤烈阳有着十几年情谊的朋友,总是巧妙地在某人怒火的临界点上游走,让她这旁观的人都常常为之失笑。
“王妃还是吃不下什么东西吗?”
她苦笑摇头,“吃倒吃得下,就是没多久又都吐出来,徒然糟蹋粮食罢了。”
“那也得吃。”廊下帮妻子修剪花枝的人手上一用力,又一朵月季掉落尘埃。
“有吃了。”宋微凉略带安抚地看他一眼。
她提议自己去修剪,让他们两人说说话、下下棋,他一听她提剪就黑了睑,抢着跑去修枝,结果总是在一旁冷嘲热讽的插话。
苏玉书低眉之际,嘴角微弯。将心爱女子让出,不表示放弃挑衅情敌,就算是最好的朋友也不行。
手上轻松落子。“王妃的棋艺益发的精湛了。”
宋微凉轻笑起来,“有苏大人这样的良师,我若始终不见精进,说出去也有失面子。”
“王妃的心思若全用在棋盘上,玉书未必能赢。”
“琐碎之事太多,无奈至极。”
“下官有一事请求,不知王妃是否肯应允?”
宋微凉尚未来得及答话,凤烈阳已抢过话头,“说来听听,若不过份,本王也非吝啬之人。”
苏玉书无视某人的警告目光,淡定自若地道:“若王妃生下女儿,下官想认为义女。”
“苏刺史的胆子见长啊。”凤烈阳冷笑。
他面不改色地轻笑,“不敢。”
彷佛没察觉两人之间的暗潮汹涌,她迳自在棋盘上落子,若无其事地道:“大人年轻有为,当有淑女可般配,日久必有千金膝前承欢,何必认养螟蛉?”
“他人再好,终非所求。”苏玉书发出一声幽叹。
一时之间,廊内廊外两人都怔仲了下。
两人对视一眼,凤烈阳有些阴郁地栘开视线,宋微凉了然的一笑,目光再次落到棋盘上,吃子。“如果这次真是女儿,就过继给大人好了。”
“多谢王爷、王妃。”
子落之际,宋微凉轻语,“对不起。”
苏玉书泰然若素的跟进,也轻言,“心之所愿,甘之如饴。”
廊外,“喀嚓”一声,又一朵花落地。
宋微凉“啪”的将手中棋子扣于桌面,转头怒道:“凤烈阳,你进来下棋,再这样剪下去,我这花园就得改为草园了。”
苏玉书低头掩唇轻咳。
“微凉,你身子不方便。”
“等我看到满园花枝绿叶却没一朵娇花时,就不只身子不舒服了,我心都不舒服了。”她一忍再忍,不表示她就没有底线。
凤烈阳看看那个低头窃笑的人,再看看杏眸开始喷火的妻子,权衡之下,“我到那边修枝去。”
看他远远走开,苏玉书收敛笑容,看着眼前人道:“王爷是个很好的人。”
“我明白,大人不必多说。”
“看到王爷能像现在这样过着田园之乐的生活,老实说,我很羡慕。”
“大人也可以。”
苏玉书摇摇头,轻轻地道:“微凉小姐,没有相伴之人,即便田园生活,又何来乐趣可言,还不如投身朝堂,为国一展人才。”
宋微凉捏紧手中的棋子,嗓子有些发涩,几乎没办法出声。
“微凉也只是寻常之人,大人过于执着了。”
看向园中那认真修剪花枝的身影,他脸上泛起一抹羡慕的笑,“当年王爷开始辅佐当今圣上之时,迫于现实不得不狠心大起杀戮,有个王爷喜欢过的女子藉献身之际想要谋害他,被他失手打死,自此,王爷便不曾真正的笑过。”
她讶然的看向他。
苏玉书继续往下说:“而我,因为与王爷过于亲近,先前有过婚约的青梅竹马便改投他人怀抱。世人毁谤之言,有时比利刃更加伤人。他们宁愿相信他人之言,却不愿相信自己的眼睛。”
“微凉并非不信人言——”她觉得自己应该要说些什么。
“我知道。”他截断她的话,“只是接触过微凉小姐,就不难明白王爷何以对你如此执着了,你们之间颇有些高手过招的味道,纵然王爷气势惊人,你心定如一,终究占了上风。”
“是吗?”宋微凉苦笑。她倒看不出自己哪里占了上风?
“其实,取舍之间,我与王爷兴许远不如微凉小姐。”
“大人真是过奖了。”
“我曾问过王爷你们的初遇。”
“啊……”她完全没有想到。
“微凉小姐当时的选择让王爷玩味,也让玉书钦佩,世间女子能做到如此的有几个呢?”他状似不经意地反问。“与其坐以待毙,不如破斧沉舟,反正最坏的结果,就是沦为强盗的押寨夫人罢了。”她笑着说起前尘往事。
“是呀,这便是微凉小姐让在下佩服的地方。你把自己放在一个最低的位置、最坏的境界,所以才有更多的惊喜与转机。可当初,我与王爷辅佐幼皇的一开始,输不起,所以我们用最保险的方式斩断一切可能的危机,却也造成一些无辜的流血。”说到这里,苏玉书眼中蒙上一层灰黯。
宋微凉却轻轻地笑了,“皇权更迭,自古如此,苏大公子,你想得太多了。也许正是由于你们的当机立断,才避免了国家战祸的发生,挽救了更多的百姓于水火之中,所以,你们的决定并没有错。”他楞了下,缓缓看向眼前人——她轻笑晏晏,目光如水般清澈。
“所以,你大可不必为了赎罪而如此兢兢业业,像烈阳就没有这样的顾虑,他只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既然你当初认为足对的事,就不必在日后否决自己。大人视诹经书,自当明白,男儿立世,但求无愧于心。”
“无愧于心……”他眼前闪过一片血海,那是困扰他多年的梦魇。
“说得好!”凤烈阳的声音突如其来的插入。
苏玉书抬头看去。
凤烈阳一掌拍在他肩头,“苏呆子,本王对你说教,倒有几分为自己开月兑的意思,不过微凉的话可是说到你心坎了?”
他也笑了,“谢谢王爷。”
“相交多年,何必客气。”
“那下官日后便常来走动。”
“好走,不送。”马上变脸。
苏玉书道:“王爷何必如此冷淡,大伤你我传闻之中的深情厚意。”
凤烈阳剑眉一扬,直接伸手将他往书房拖去。
宋微凉在后面笑着摇头。
卸下肩上责任的丈夫看起来北以前要可爱得多,而卸下心中包袱的苏大公子,往后的路也会走得更加的平坦了。
来年,宋微凉生下一女,益州刺史府大摆宴席,为这位千金庆生。
肃王长女诞生时,便以苏凤两字起名,终生未改。
而得到消息的嘉佑帝凤哲修修书一封,表示想认一妹妹进宫。
必应他的,却是以苏宰相为首的朝臣极力主张的纳选秀女的奏章。
嘉佑帝耿耿于怀,便道:“朕的皇叔之奸诈实令朕深恶痛绝。”
此话被史官诚实记录在册。
直到多年后,已届及笄之年的益州刺史千金入京探望祖父,嘉佑帝兴而召见,见之叹曰:“尽得皇婶当年之丰采,若非皇妹,必当收为后宫。”
自此,苏凤有生之年未再入京。
史册上留有嘉佑帝一言,“朕的皇叔极端吝啬之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