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 第三章 过敏
我来过
又走了
我们其实什么也没有发生
我十七岁单薄的旅程
没想要人陪
季节过去了
你会忘了我
我会好起来
我们会忘掉彼此的存在
(1)
再过几天,就是十七岁了。
小米坐在课桌前想,十七,盼了多久啊,是不是代表长大了?
脸上不知道为什么起了一排红色的小疹子,又疼又痒。同桌凑过来说:“噢,是过敏吧,是花粉惹的,还是你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
小米用手去抓,同桌把她的手抓住。
同桌的脸上干干净净的,她就是眼睛小了一点,她做过一次性的双眼皮,是在小米家里,用眼贴,小迷替她贴的,后来没成功,疼哭了。
疼总是让人哭的。
十七岁的礼物,应该是什么呢?小米眯起眼睛想。
妈妈不在,出差了。爸爸很早前就不在了,那时候小米还没有记忆。
不会是花粉吧,小米用手按着脸上的小疹子想,院子里的花都败了。这个季节好像没有什么是烂漫的。
如此说来,花还是含苞好,如果一直不开放,就一直不会调谢吧。
(2)
周末的时候,小米忽然做了一个荒唐的决定。
她要坐火车去见一个网上认识的男人。一个陌生城市的陌生男人。
当时她一个人走在路上,突然心里空旷。想起一个网上一直和她半夜聊天的男人,他曾经写过E-mail来说,小米,你是我曾经想象过,却从来没有遇到过的女孩。
她知道他的城市。那一瞬间就决定去看看他。
看看他是不是真的像他自己所说的,愿意爱,或者仅仅只是照顾一个叫做小米的女孩。
她兀自地微笑起来。她心里没有任何的紧张或者忐忑。就好像是去看一个老朋友一样。
小米掏出手机给妈妈发了短信,告诉她自己要去旅行。然后她拿着她的诺基亚8810对着自己照了一张相,是她笑着的脸,像一朵醉在夕阳里的非洲菊。她把照片发给那个男人,对他说,我去看你。坐火车,穿越田野。
在这之前,她从未给过他一个电话或者短信,虽然他执意要将电话留给她。
她微笑了就把号码保存在手机里。
她的手机里有很多陌生男人的电话,有的她一辈子也不会挂,有的也许根本就不记得。
可是有什么关系呢?
六十二
小米留下电话,只是为了满足她自己随时随刻的任性,能够随时找到一个愿意照顾她的人,这就足够。
就像她始终把全部的财产带在身上一样。
她无法想象当自己突然想去旅行,可是身上没有足够的钱,那该多恐怖。
那些东西似乎一直一直跟着她,可是却又好像一直一直也不属于她。
小米慢慢走回家收拾了几件衣服,用一个帆布大包装好。
那是一个澳大利亚用的宣传环保而发放的东西,是她之前遇到的一个澳大利亚人送她的。
那个男人回去了,她却不愿意走。
她潇洒地亲亲他的脸颊,然后笑了笑,拿着他送给她的那个公益帆布包,走回到汹涌的人群中。
她感谢他送这么个性奇特立意鲜明的东西,她非常喜欢这个包。
她喜欢留住那些礼物。它们都很美好,为什么要扔掉呢?
俗话说,买卖不成人情在。
小米想,对于爱情,这个道理一样适用。
天完全黑的时候,小米的火车开出站了。那差不多是八九点钟的光景。
小米坐在靠窗的位子,手里拿着水。身边没有人。乘务员推着装满小零食的车走来走去。
天色慢慢地沉淀下来,车厢里渐渐安静,有人把灯关了。
小米依然保持着她最初的姿势,注视着外面的田野,没有尽头地绵延。
别车开在田野里,去一个不知道的方向。
小米不知道。谁也不知道。
而人生,就是这样地,把我们一起带到别处。永远不再回来。永远不再是当初的那个点。
小米闭上眼睛,休息了。
窗户外面的电线杆飞快地向后退,然后消失。
像欲言又止的谁,来不及说出告别,就被抛在过往的路上。
然后荒废。
(3)
别车咔哒咔哒地向前行驶。小米坐在黑暗的车厢里,迷迷糊糊地随车厢摇蔽。
小米想起她的初恋。那个英俊得让她忘乎所以的男人。
小米生性桀骜,却处事低调。英俊的男人曾处心积虑地追过她。
比如,送她一束田野里摘来的狗尾巴草,一朵开到极致的枯萎的花。小米收到后神色平静,只是会在夜里把它们拿出来,慢慢地抚模,她奇怪他怎么知道自己的喜好。
惫有,在夏天的时候,在小米回家的路上等在蔷薇花架下,架上花开得绚烂,他叼着烟,眼神明亮,里头盛着笑容。宽松的粉红色针织衫穿在他身上随意又恰到好处。
小米在远处看到他,便在微风中歪着头微笑起来。
他喜欢小米的眼影。银白、淡青、湖蓝、草绿。他总是喜欢小米把它们涂在眼睛上,非常漂亮。
他带小米去乡下的田野。一个一个的下午,他不说话地看她。
六十三
夕阳里,牵着她的手光脚走在田埂上,中途停下,轻轻抱她。把下巴抵在小米的头发上。小米吃惊又犹疑着拉住他的腰。
他总是非常喜欢抱着小米。在黑暗的胡同口,昏暗的灯光下,他的眼睛闪着柔和的光芒,动作温柔又激烈。
小米回去的时候会给他晚安吻。她踮起脚跟,轻轻地把柔软的嘴唇贴在他的额头上。他顺势吮吸她的脖子,上面带着少女的清香与甘甜。
晚上,小米躺在床上,温柔地揉着自己脖子上的淤青,上面带着他的气味,疼痛又幸福地睡着。
因为他,在一段时间内,小米的心变得丰盛而柔软。她变了很多,甚至想到了不切实际的永远。
这是最初的甜美,也是最后的欢喜。
小米在黑暗中轻轻地笑起来。那些黑暗之中的爱情片段,像风轻轻吹过。多么英俊的男人,他的亲吻多么芳香甜美。
只是如今,一切都事过境迁。
像任何一个故事里所说的,小米最终失去他。
某一天,一个涂水晶唇膏的女生来找小米。她神色冷淡,手里拿着烟。
是关于他的事。
小米像个做错事的学生一样,低着头站在那跋扈的女生面前。仅仅是因为这是他的事。
这让后来的小米感觉到耻辱。
女人间的战争,只是因为男人。
那个女生正眼都不看小米,直接说,你还女敕着呢,跟我抢男人,趁早洗洗睡吧。
小米站在她面前,九月的阳光看起来真扎人眼。
小米说,恩,我知道了。
然后她转身。
母亲来接小米。坐在车上的时候,母亲模着小米的头发,轻声说,小米,你要坚强。你要做你自己。你比任何人都强大。男人什么也不是。前面是黑暗的,你自己把握。
前面是黑暗的。这是母亲十几年来给小米的忠告。
母亲是个孤独却强大的女人。
她被很多男人伤害过,终于能够看透彻。
有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小米把自己关在家里。母亲不去管她。
一个月后的某一天清晨,小米打开自己的房门。母亲看着她,笑了。
小米变得更坚强了。她终于找到拯救自己的方法。
小米再也没有相信过爱情。
小米再也没有交过男朋友。
小米再也不会为谁付出自己纯真的心。
现在想来,那就像是上辈子的事。
那个男人发来短信,问她,你是说真的吗?什么时候的火车,我去接你。
小米看着手机屏幕。看它慢慢地暗了。像一束熄灭的光,是小米心中的爱情之光。
是的,熄灭。熄灭的光。
爱情之光。
他不信小米可以理解,其实自己这么神经,想干嘛就干嘛,自己也不信。
六十四
(4)
天快要亮的时候,小米站起身,去问乘务员所剩下的行程时间。
那个看起来年过三十的乘务员打着哈欠,不屑地看了小米一眼。然后斜过眼睛说,还有一个钟头呢。
小米似笑非笑地说了声谢谢。她看到那个女人脸上劣质的粉底和嘴唇上鲜艳的口红。
生活让人面目全非。
丧失掉少女的甜美在小米看来是令人害怕的。
小米在昏暗而空旷的走道上停了一会儿,闭上眼睛感受到冰冷的风穿过她的身体两侧。
她停顿了一下,然后向前走回她的位置。
她坐下,掏出手机给那个男人发短信。
一个小时后火车会到你的城市。小米上。
言简意赅。小米一点也不想说其他多余的话。这一点和她的母亲很像。
她母亲是一个孤独的,却非常独立的女人。
没有亲密的女伴,没有过多的电话。说话简洁明了,没有任何多余的话。
是这样一个没有任何退路和余地的女人。
当然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小米不了解她的母亲。
从小以来,家里时常是寂静无声的。
她的母亲没有过多的话对她说,不说父亲,不说家事,而她,也渐渐养成了一个人做事一个人上学的性格。
母亲的教育和影响是无形的。小米个性里固有的冷淡是母亲给她的最好的天赋。
母亲的故事没有童话,母亲反复地告诉她,前面是黑暗的。
直到小米经历了那一段失败的爱情,她才真正理解了母亲的话。
有时候小米想,母亲的决绝,究竟需要承受多少失望。
有时候她看着母亲坐在窗前的木椅上,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便觉得那是一个深邃的洞。
看不清的,那是一个女人的决绝的姿态,十分神秘。
当车窗外面渐渐出现了村庄,小米站起身走到洗手间里,对着镜子涂了湖蓝色的眼影。
小米慢慢地轻轻地涂好,然后眨眨眼睛。很漂亮。
她对眼影的钟爱来自母亲。
小米十六岁的那一年,母亲给了她一盒兰蔻的银白色眼影。
那个下午,母亲为她轻轻地涂上那银白色的眼影,细心地告诉她那些涂眼影的技巧。
小米的皮肤一直很好。那一种白皙,是近乎透明的,依稀能够看到上面细细的纹路。
银白色的眼影像一束期待已久的灯光,把小米的脸照亮。
那些多情的粉末在小米的眼睛上跳跃着,闪耀着,它们让小米的脸像一个被瞩目的雕塑,生动又茫然。
小米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瞪大了她无辜的眼睛。
这一刻,她感受到了生命给予她的礼遇。
彬者说,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女孩。以后会变成女人。然后像母亲这样。
最重要的是,她能够找到一种方式让自己变得美丽。
不论她是否是要像母亲一样——只为自己美丽。
母亲说,你要为自己美丽起来。你已经长大了,尽情地美丽吧。
小米看着母亲,似懂非懂。
母亲像一个谜。小米一直不懂。
母亲的爱情,母亲的人生,母亲的孤独。小米都不知道。
某个快要下雨的黄昏,母亲站在走廊上,看到小米和那个英俊男人在蔷薇花架下激烈地亲吻。
六十五
那是在小米半个月未见那英俊男人之后,那男人找来,他们见面。
小米在他面前曾有的温柔都已经消失。她又恢复了过去的冷淡的和低调,那是母亲给她的财富。
她重新拾起。
小米神情冷淡又平静地看着他英俊的脸。她已执意要与他分手。
她清晰地记着母亲在车上对她说的话。
前面是黑暗的。你自己把握。母亲的话。
小米看着他。男人亦是看着小米。
蔷薇花开得太娇纵,几乎要谢了。如同他们的爱情。空气里满是颓败的味道。
男人突然将小米重重地推在蔷薇花架下的墙上,粗暴地亲吻她。
小米有一瞬间恍惚,然后抗拒。
男人像在发泄。他让小米感觉到痛。
小米在痛中变得清醒。她想起自己是执意要与他分手的。
小米感觉到自己眼睛的泪水。是灼热的,却流不下来。
她感觉到自己要失去他。这是她自己的决定。
她要做到。
小米放弃了抗拒。她细细的手臂从他的怀抱里挣月兑出来,缠住他的脖子。
他们用力。然后痛。
小米在痛苦中感觉到自己的爱和不舍。
只有在这一刻,她清晰又深刻地体会到。
可是没有退路。
小米没有退路。
她需要维系的是她的自尊,以及她纯洁的爱情。
小米的眼泪流不下来。在他们激烈又缠绵的亲吻中消失不见。
小米突然而至的激情像流动的急湍一样,让男人措手不及。
可是那急湍,又突然地止息了。在她想起她要和他分手的那个时刻。
夜晚,小米看着自己红肿的双唇,执意要割舍这英俊的男人,以及他那让人沉迷的怀抱和亲吻。
小米知道,这是必须。十七岁来临前,必须做的一件事。
逼昏的时候,小米站在蔷薇花架下。她看着男人的背影。
那男人停在前面,不走。
小米看着他颀长削瘦的背影,神色平淡而冷清。
小米的心里是空荡荡的。她只是想知道这男人还想怎么样。
男人就那么站着。或许他是想等着小米在犹豫过后依然奔跑向他。
于是他就可以再与她在一起。
可是爱情的剧本往往不是由一个人写的。尤其是当其中一方是像现在的小米这样冷静而理智的时候。
男人的期待最终落空。
小米饶有兴趣地看了他一阵,心里就没了感觉。
小米快步走向前。她想回家。
当她走过英俊男人的身旁时,她的眼前一闪而过某个午后她看到这个男人站在蔷薇花架下的样子。那是她最爱他的时刻。
可惜它只是一个时刻。
小米兀自地低头微笑起来。然后她摆摆手。
就这样坦然地走出了男人的视线,走出了自己的初恋。
小米走上楼梯,看到母亲。
母亲看着小米,轻轻地抚模着她的头发。
妈妈爱你。可是你是你,我是我。母亲这样说。
母亲不再说什么,走开。
小米走进房间。靠在墙上,闭着眼睛回想着过去的一幕一幕。
她的嘴唇破了,似乎在汩汩地流着血,混合着那些让小米感觉到痛和耻辱的回忆一起。
六十六
她感觉自己的心正在慢慢地,慢慢地变得坚硬。
她想着自己哪一天才能像母亲一样。狠心,冷静。
那样,就该是真正长大了吧。
(5)
空虚的日子,小米在网上遇到他。
不知道他是谁,但小米慢慢跟他说起自己的故事。
他说:“小泵娘,这样是对的,你还太小。要照顾好自己,不过以后,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照顾你。”
我可以照顾你。
小米一直希望有人跟自己说这样的话,他说了,所以,小米来了。
小米坐在座位上,看着火车轰隆隆地开进车站。
小米神色平静。
她甚至不去想那个前来接她的男人是丑是俊。她的心一如既往地平静。
清晨的火车站台,略显冷清。
有匆忙张望的中年男人,有呆滞地看着远方的少女,还有蜷缩在角落里的衣衫褴褛的人。
丙皮箱孤独地守望这轮回。天边的云朵静静离散,拼不成完整的形状。
来来往往的列车,把多少梦想和期待带来或者带去。
彬许还会有失望和颓败。让欢喜都变得灰暗,了无生息。
却无法停止。
这世界,什么时候给过我们期待呢。
小米心里寂静地等待。看这荒唐的世界又将给她什么惊喜。
她始终坚持自己对于这世界的嘲笑。
别车缓慢地停下。汽笛轰鸣。
车厢里开始躁动。哗啦哗啦的声响此起彼伏。
人群开始缓慢又急躁地朝车门移动。
小米坐着。不动。心里不是没有不安。如果,男人很老,如果,男人很丑。如果,男人没有钱,如果,男人脾气很坏……
那个男人发来短信。
小米,我已到车站。你在哪里。
等小米慢慢地走下车的时候,车上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
卫生员开始上车整理车厢。动作僵硬。
站在站台上,清晨凛冽的风吹过小米的脸。
小米轻轻微笑。没有预兆。
手机里又有短信。
我在站台。小米回复。
十分钟后,一个穿衬衫的年轻男人从远处奔跑过来。
小米看着他。估计有二十五六的年纪。
等他走近。小米看着他的脸。
败正派的感觉。应该受过很好的教育,有很好的家世背景。
眉宇之间流露着些许忐忑与紧张。
小米继续看着,用她一贯冷淡的眼神。
然后低头,浮起一抹微笑。
男人看着她,露出了略显拘谨却又带着点坦然的笑容,牙齿洁白。
小米一颗心掉下来,还好,还好啦。
六十七
那个男人有车,虽然只是极为一般的与奇瑞QQ同一类的车型。
小米坐在车里,沉默地系上安全带。
男人沉默地开车,小米的自然给他一种无形的紧张。
他在想,原来这女孩真的是超出他的想象的。
他感觉自己一开始就不在这游戏里面,他被无声地控制。
而他却想不透控制他的人是谁,是小米吗?
彬许是,又或许不是。
这游戏总是充满惊奇。
小米累了。这一夜的火车旅程,她几乎没有睡过。
她歪着头,在平稳的车速中沉睡过去。
男人边开着车,边看她。
小米睡的时候,呼吸沉静均匀,面容柔和,没有了之前的冷淡,只是显得安静。
男人微微笑了。
汽车转过了好几条街。
清晨的街头便开始喧嚣。
在男人家楼下,男人的车停下。
他俯过身来看小米。
小米还在睡。她总是能够在任何地方沉入睡眠。
彬许是因为心中不对任何事物惧怕,所以坦然。
她没有如今被渲染的那些少女们的忐忑与恐惧。
小米的直接和率性,让她很快乐,很满足,没有遗憾。
而她的这种自在的状态,总是让男人们迷惑、着迷,以及欢喜。
当然,也包括眼前的这个男人。
小米与他,就像是一场战役。在这战役中,小米才是王者。
即便她显得这样漫不经心,但是她的确掌控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男人始终跟不上小米的速度。
他迷惑地看着她。
她的周身仿佛散发出一种奇异的能量,一种未知的能量。
他看着她。这时,他才稍微有一点自然。
也只有在这样的时刻,他才感觉到他们之间是存在一点点势均力敌的。
否则,他将溃败千里。
一会儿,小米转过脸,然后慢慢睁开眼睛。
眼神透亮,深邃沉静,仿佛是一束光照亮无限天地。
男人依旧看着她,不说话。
小米看着他的眼睛,然后轻轻地微笑。
你好,我是小米。她的声音有一点干涩。
你好,小米。男人也笑。
小米歪着头,然后转过头看前方,在车里坐正身体。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谢谢你来看我。男人不敢再看她的眼睛。
对了,我家就在楼上。上去休息一会儿吧。明天我带你玩一玩。
恩。小米转过脸,轻轻地笑。
这一刻,小米显得安静而顺从。不再像刚才一样带着尖利的棱角一般。
六十八
男人打开车门,带小米走上楼。
他心里有种难以描述的感觉。
那是小米与人之间难以消释的距离感。
男人单身,独住。家里很干净。
小米洗了洗,开始了她在这个城市的休假。
夕阳的光斜斜地穿透窗台玻璃,照射到小米的被子上。
小米在光里醒过来。
白被单里裹着鸭绒,上面散发出洁净的味道,像酒店里一样。房间里空调开得很足。
小米满足地在被子里伸展自己的身体。
小米很喜欢这情节。
男人细致周到,记得小米说过的话。把小米想要的一切都一一呈现。
因为这样,小米对他的印象不差。
小米坐起来,看着窗户外面的这个陌生城市。
夕阳的光沉沉地照射在城市上空厚重的尘埃之上。这城市安静踏实。
这似乎不是小米喜欢的风格。就像这个男人。
可是倘若真要小米来说,她也不晓得自己的喜好。
她只是想要经过他们。却从不想要做选择。
因为所有的选择都将是徒劳无功。
世事与时间将像推倒历史一样在未来的某一个时刻销毁这选择。
就好像是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道理。
选择消失了,天下继续混战。
人类又开始一次次地寻找,争夺,然后选择。
它是一次没有尽头的旅行,轮回轮回,再继续。
小米无心参破这真理。也无心参与这沉重的游戏。
晚饭简单而丰盛。是男人亲自下厨。
小米坐在他对面,看这桌上的菜,巧笑嫣然。
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喜欢这样一起吃饭的感觉。
男人个性温和,体贴细致。他让小米很放松。
他取下围裙,擦了擦汗,介绍说,只是一些家常菜。不知道你是否吃得惯。
谢谢。小米拿着筷子说。
小米看着这些东西。有她最喜欢的拌空心菜、清蒸平菇、清炖萝卜牛肉、肉片炒莴笋。
我平常吃素。小米随口说道。
恩,我知道。可是莴笋炒肉片味道特别好,所以我还是做了这道菜,你可以不吃肉片的。男人谨慎地说。
扒呵。没关系,我也不是一点都不吃肉的。小米笑起来。
我们开始吃吧。男人说。
恩。
于是他们开始面对面沉默地吃饭。
偶尔,小米抬起脸来,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他的细致让她放松,可是他的过分谨慎和紧张让小米感觉他像个生怕犯错的少年。
这么想着,小米就微微笑起来。
这感觉,就像是走在路上,看到路上的孩子,因为调皮而受到老师的责骂。当你看到他脸上无辜而天真的神色,便会不自觉地微笑。
彬者可以算是一种宽容。只是不带感情,很中性。
小米忽然想,如果就是和这样的男人,在一起吃一辈子的饭,不知道会不会幸福呢?
这么多年,只有自己和妈妈一起吃饭。和男人在一起吃饭的感觉,真不太一样呢。
暮色四合。小米和这男人走在街上。
男人介绍说,这是这城市里很古老的一条街。平常来的人并不多。
六十九
我想你会喜欢的。那种感觉。男人说。
小米抬起眼睛看他。表情空白。
但小米的确喜欢这街上的感觉。
辫暗的路灯寂寞地亮着,忽明忽灭。沾满灰尘的灯架,漫延出一种过往的冷清。
街道安静,并不崭新的地砖上随处可见一堆堆扫起来的叶子,以及落下来的花瓣。
小米好奇地抬头看身旁的树。
真是美丽。这树竟在这样的季节里开出了花。
一朵朵饱满硕大的花朵,几乎要压弯了枝头,看上去像一场报的祭奠。
在这昏暗的夜色里显得迷离而汹涌。
小米想,这花朵应该是白色或者粉色的吧。
她往上看,却仿佛看到自己的脸。像是有一个镜头对准她的脸。
小米笑起来。万千妩媚在其中。
男人走在她后面,保持距离。却仿佛是在看一次盛大的演出。
小米是这其中开得最浓烈惊诧的花朵,繁盛得几乎要让他睁不开眼去看。
小米时而又贴着街旁的城墙走。
在她缓慢地顺着街道延伸的方向向前走的同时,她的冰凉的手指轻轻地抚模过这凹凸不平的城墙。上面有无数棱角,像一座座山峰,各自有各自的脾气。
惫有湿润的地方,比小米的手还要凉,那种冰凉几乎要渗透进她的身体了。
偶尔她还模到了在黑暗里轻轻呼吸的青苔。
小米感觉自己的手陷入一种温柔的海潮里,柔软的波浪和近乎刺骨的凉仿佛带她进入到另外一个世界。那里充斥着一种奇妙的空气。
那应该是种归属感吧。
小米心里便一下子被一种莫名的欢喜和快乐填满,无法描述这感觉。
所以她再一次笑起来。
摆暗中这笑声像回旋的风,率性而天真,神秘而悠远。
那男人就停顿下来了。他内心感受到一种极大的震撼。
这震撼让他停下脚步,屏住棒吸。
彬许他还未得知,小米,这个具有未知能量的女孩,正在无形中摧毁着他。
而被摧毁的,或许仅仅是被叫做记忆和感情的东西。
又或许,是更多的东西。
夜色就这样一层层地沉积下来。
直到小米顺着自己内心的追逐路线走到了街道的尽头。
她站在这个城市的高处,看到眼前绵延无际的苍翠山脉像前方一样黑暗并且沉默。
她听见轰隆隆的火车绝望般地叫嚣着奔跑在荒凉的田野里,蜿蜒前行,然后消失。
仿佛是被前方的黑暗吞噬。
小米站在原地,她张开手感受到这一切寂静之中的气息。
她闭上眼睛,看到自己正在穿过一片沉重的黑暗。
她没有任何方向。她只是前行。
她仿佛听到云朵在头顶上迅速聚拢又迅速离散的声音。
这旅程漫长无尽头,小米只有前行,没有任何退路。
小米感觉自己在极速中飞奔向前。当她无法控制而冲进了一片刺眼如白昼的疆界,她被这里如此灼热璀璨的光亮撼住。
她的胸腔里像爆裂一般地疼痛。
小米觉得眼睛酸痛。她蹲下来,灼热的眼泪流下来。
七十
可她感觉不到自己心里的感觉。她在亮得几乎变成白色的光芒中看不到任何东西。
小米好像也看不到自己的身体。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点,不知道在哪里,又该做些什么。
她睁眼看着自己所处的这个如同白昼般明亮的世界,她心里好像有一种恐惧和慌张。
这恐慌没有任何原因。小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恐慌。
可是她依旧被这恐慌吓得浑身发抖。她的手神经质地蜷曲,痉挛。
她的内心有一股焦灼,燃烧着她,让她不能够呼吸。
瞬间,这白昼般的世界一片空白。
又瞬间消失。
小米如同坠入到一个黑暗的通道里。
她的心跳无法平静下来。
小米突然想起母亲的话。
前面是黑暗的。
原来这就是母亲所形容的世界。
小米突然彻底地绝望了下来。
这条街的尽头其实算是一个小山顶。
在这里可以看到群山、铁轨和田野。
这里仿佛是这城市的一个缺口。
站在这里能够感受到的风,是冰凉却又清醒的。
甚至会带来某种幻觉。
以及某种结果,譬如死亡。
这里曾经失踪过几个人。但没有人怀疑是这个小山顶惹的祸。
可是也没有什么人会到这里来。特别是在晚上。
住在这个城市的男人他知道这件事。可是他没有想到小米居然一个人走过来。
而且走得那么快。好像不是第一次来的样子。
于是他一路小跑着过来。边叫着小米的名字。
然后他慢慢停下来。
他看到前面不远处那个蹲着身体抱着手臂的女孩。
她就蹲在那小山顶的边缘。再往前一步,她就会消失了。
清冷的月光洒在她身上,她一动不动。好像被一种巨大的沉默和哀伤冻结住。
他好像叫不出她的名字。周围一片安静,他只听到自己的呼吸,急促而慌乱。
他远远地看着小米。
他又一次感受到她带给人的震撼和迷惑。
她总是显得淡然又安静,可是总是有微妙的感觉会存在于与她交手的人心中,比如这个男人。
小米就好像一道光线微妙变幻的光线,穿过他的瞳孔,更替了他的记忆。
月光播撒下冰凉的光辉,把她笼罩起来。
当月亮被一朵浮云遮住的时候,天色好像一下子又暗了不少。
男人看见小米站了起来。
她转过身。站在那里好像在看那个男人。
那男人有些不知所措地站着,他感觉到昏暗中小米的眼神在谋杀他的意志。
然后小米慢慢走过来。
穿着白色裙子的小米慢慢走过来。
她停在那男人面前。
她看着他。不带内容和感情。
仅仅是看着他。神色平静。
啊云又一次飘走后,月色又显得明朗起来。
月光把男人的脸照亮了。
小米看着他棱角分明的脸。
他长的很清秀。小米心里想。
小米轻轻地微笑起来,伸出了自己的手。
那男人看不懂小米的微笑。
他只是轻轻闭上他的眼睛,以及他那被迷惑的内心。
他能感觉到月光轻轻地洒满他的脸。
小米的手轻轻地抚模他的脸。
男人感觉到她冰凉又纤细的手轻轻地触及到他的身体,慢慢地往下滑落,又迅速地消失。
如同月光。
月光又一次暗淡下来的时候,男人听到小米的声音。
必去吧。
等他睁开眼的时候,转身只看见小米的白色背影。
远远地,走在前面。
甭独,却不显得可怜。
她仿佛是一个巨大的磁场,拥有强大的力量。
甚至去左右一个人。
七十一
(6)
必去的路上小米一直是沉默的。
甚至当他们回到家,直到小米走回房间,关上门。
他们之间也没有再有过对话。
小米一直没有说话。却很平静。
她已经习惯在家里一言不发地与一个人一起生活。
她似乎已经忘记这是在一个陌生城市的陌生男人家里。
她习惯性地倒了一杯水走回到房间里。
当她要关上门的时候她突然想起这是在哪里。
她又打开门,看到那男人站在门外看着她。
恩。晚安。小米说。
恩,晚安。希望你能睡好。男人说。
小米转过身关门。
她能感觉到那个男人还站在那里。
她锁门。
清脆的响声在他们俩之间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明显。
小米好像感觉到隔着门的男人的心颤抖了一下。
小米站在原地。
她突然在想,或许晚上他需要进来。
她对他并不反感。如果他愿意爱她,她并不抗拒。
小米没有抗拒过她喜欢的男人。
虽然她并不一定是真的喜欢。
小米能感觉到这男人还等在门外。用一种虔诚却又忐忑的心情注视着这里。
彬许他需要进来做些什么,或者仅仅只是表白他内心的疑惑以及选择。
小米想自己能够给他一个机会。
虽然有可能他无法达成小米的愿望。他会让小米依旧失望。
小米拧了拧门把。又是一声清脆的声响。
锁开了。
小米仿佛听见男人的呼吸变得更加紧张而急促。
他总是这么容易慌张吗?
小米心里开始对这个男人厌倦。
他似乎一直无法做出一些惊人之举,甚至无法正常地与小米交往。
小米摇摇头,疲倦侵袭她的身体。
她累了。她没有耐心。
她又一次把门锁上。
可是这一次,小米已经无心关注那一声清脆了。
她躺在柔软的白鸭绒被里。房间冷气十足。
小米在黑暗中闭着眼睛听着外面的动静。
那男人一直没有走。可是他就那么站着。不出声,也不前进或者后退。
小米感觉到了自己的失望。对这个男人的失望。
彬者可以说是对男人的失望。
他甚至拿不出勇气来做出选择。即使是后退也好。
小米觉得可笑。她轻轻地笑了起来。
却没有笑声。
然后她困顿地睡过去。
小米睡得很好。一夜无梦。
只是在薄薄的晨曦覆盖住玻璃的时候,小米突然地醒过来。
她突然想到,自己的生日好像要到了。
噢,是生日。小米心里隐隐地想。
她坐起来,揉了揉头发。然后起床。
走出房间,小米闻到食物的香味,却没有看见那个男人。
她慢慢地走到厨房。
桌上有一张纸条和一个蕾丝礼盒。
小米拿起纸。是男人坚硬有力的字迹。
七十二
小米:
我今天临时要到公司加班。早饭我已经做好,在厨房。今天可能没有办法陪你玩一玩了,如果你觉得闷,可以自己出去走一走,有事打我电话。
另外,你的生日好像要到了。我给你准备了礼物,希望你会喜欢。
小米,或许我也可以成为你的生日礼物,如果你信任我。
我想你可以一直留下来。
晚上等我回来吃饭。
小米没有看完他的落款。
她盯着他凹凸有致的字迹,想着他是如何写下这些话。
昨天见到的那个谨慎又慌张的他是如何做出这选择的。他想要留下她,这多么让人吃惊。
小米想,这根本不可能。她无法留在任何人旁边。
包何况是这样一个对她小心翼翼的男人。
小米在一刹那间就做出了选择。或许说她从来没有做出选择。
因为她从来没有过要选择的想法。
小米轻轻地微笑起来。她不知道自己笑的理由。
她只是突然想笑而已,并不是因为感觉幸福或者体会到征服一个人的快乐。
她拿起桌上的蕾丝礼盒,轻轻抚模。然后她打开盒子。
里面是一件白色的礼服。柔软的丝绸和花样繁复的蕾丝,点缀洁白的小颗珍珠。
就像一个美好又幸福的童话,它呈现在小米面前。
小米看着这光滑如水的丝缎,她的手轻柔地滑过,脸上又出现了她常有的那种疏离又平淡的微笑。
多么好的礼物,以及多么深藏不露的诺言。
小米依旧笑着。眼神深邃,脸上没有任何期许的神色。
彬许她根本没把这诺言当回事。
她在想,是不是每一个身边的男人到最后都要把诺言和自己当作礼物呢。
小米看着那美丽的繁复的蕾丝。然后把礼服收好,放回桌上。
她站起来,她只是觉得厌倦。
以及失望。
那是一种说不清的感觉,带着低低落落的呼吸游走在冰冷的世界里,小米打不开自己的心。
她厌倦那些殊途同归的结局,她失望的是每一段旅程都要走到尽头,相同的尽头。
却不再有一个人能让她心甘情愿。
每一次的这一刻来临,她都仿佛看到一个全新的世界,可是每一次都只是一片黑暗。
如同一场噩梦,她不再见过十七岁时幻想梦到过的那个光明而温暖的世界。
那个世界,不再有。
彬许从来就未有过,只不过那时的心充满了期许,所以遭遇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幻觉。
而如今,随着时间,一切都消失了。
小米走回房里,整理自己的东西。
她想自己该走了。这里已经变成一个是非之地了。
仅仅是因为一点记忆和一个人单方面的决定。
它已经无法让小米继续呆下去了。
小米的行李简单,她背起她的包站在房子中央站着。
微闭眼睛回忆这里的气息。
一点点陌生又一点点熟悉。
她的眼前浮现起那个男人略带紧张的神色,还有月光下他清秀的脸庞,以后他柔和的侧脸线条,他温和的声音。
小米记得住他的每一个细节。
她记得他替她微红的脸上细心地抹一种药水,那药水清清凉凉的,很舒服。
他说那是过敏。季节过去,一切都会好。
她记得他们若有若无的一次牵手。
男人温热的掌心,只是一场误会。
在告别的时候,除了记忆,小米想不到自己能给予那些男人更好的礼物。
偶尔,在告别之时,小米会觉得有一些留恋。
七十三
可是在身体的深处,又会有一种莫名的东西在催促她离开。
曾经在走回到人群里的一瞬,她问自己,急着离开有多少是因为自己的恐惧,有多少是因为自己不敢面对过去。
是不是因为自己还爱着最初的那个他,所以无法放开自己的心。
小米问自己是不是懦弱。是不是怕自己再期待,会再受伤害。
可是谁能够给出答案呢。
小米的答案是空白。
如今她已不期待有人来拯救她,只是她不知道在未来无法逃月兑这深深寂寞如大海的孤独时,她是否能够伸手拯救自己。
自己的无法停留,最后又将把自己推向何处。像一只没有方向的舟,划过心上道道伤痕,最后是不是真的能到达永恒栖息的地方。
这眼前无法泅渡的黑暗,哪一日才彻底打开。
又是清脆的响声。
这一次,是小米离开。不再回来。
而房子里的一切都如原样,没留下半点小米的气息。
睡过的床铺依旧平整,阳光弥漫却安静。
桌上礼盒继续期待下一个新娘,单薄白纸被风吹起,上面只依稀多留下了三个字:
我走了。
小米
我走了。
这三个决绝的字将永远留在这里,留在这个房子里,成为这里的一部分。使它无端地增添了些许冷清与孤独。
败多年以后,这个男人都会想起她。想起的只是她的眼神和微笑。
那带着孤独和嘲讽的眼神居高临下,那疏离神秘的微笑不动声色。
而他心里最深切的疼痛,是那个月光倾泻的月光,小米在他面前,几近透明的脸庞上那仿佛被丝缕遮盖住的忧愁和坚硬,以及她柔若无骨凉冷如冰的手穿过他的灵魂,把他囚禁在困惑和记忆之中。
记忆的痕迹,是凄切花瓣上泛黄的丝丝线条。
是台风天气里孤独旷野之中平地呼啸的狂风。
是雷雨后鲜绿大树下滴进衬衫里的冰凉水珠。
是在匆匆的人群街头独自停伫看看前面擦身而过的身影再看看天空最后依然走向独自的方向。
因为,我们该告别了。
所以,我们就告别了。
(7)
小米走在路上。
七月天,这里还不算太热。干净的街道上依然人潮汹涌。
她看着周围的人群,每个人都各自背负着自己的命运,以这样孤独而沉重的姿态不停地走下去,去寻找下一个停泊的地方。
路过一棵人行道旁的芒果树,绿色叶子上沾了一层灰尘。抬头隐约能看到不大的青色芒果,有的是半青半黄,重重地垂着。不远处,有几个妇女拿着竹竿正在努力地挑着,期待有几个能像苹果一样掉下来。如同期待生活之中的侥幸。
穿过一条街,开满小吃店,食杂店,服装店。门口站在油头粉面的大婶和浓妆艳抹的小姐,不论是食物还是衣服,都是廉价又混乱的。还未走进去,就能够闻到一种独特的味道,属于这一类为生活所累的人。油腻的桌面,混杂的物品,鲜艳的服装,共同合成一条低俗却悲哀的画卷,从小米的身边生动地流淌过去。
站在公车站等车的女学生,眼神空洞,手指蜷曲成神经质的形状,带着不可言说的寂静孤独。边等车边看报的中年男人,时不时地挑眼看着公车来的方向,生怕误了车。轰隆着开来的公车喷洒着令人厌恶的黑烟,里头挤满了人,能清楚地看见有人痛苦地用手撑着窗户。可是依然有一大群人追随着奔向它,大口呼吸着那像恶魔一样的尾气。女学生犹疑着是否该追上去,步伐欲去欲留。
经过建筑高贵的百货公司大楼,感觉到从那竖立的玻璃门里吹出阵阵冷风,看到姿态高傲的夫人们仪态大方地拎着考究的袋子走出来,坐上光亮如漆的私家轿车呼啸而去。然后一个人呆站着沉默。
然后,小米径直走了进去。
商场里光明亮敞,色彩缤纷。
小米的心情变得轻快起来,光滑透亮的瓷砖映出小米快乐的脚步。
小米走向化妆品专柜。她要给自己买生日礼物。
而一盒小小的色彩鲜艳的眼影是她最想得到的。
她无法克制自己对眼影的热爱。
包里的那一小靶一小靶色彩不同的粉末像她亲切的伙伴,不论她走到哪里,都跟着她。
它们见证她一段一段奇妙又最终落空的际遇。
七十四
它们只是安安静静地呆在角落,或者在小米的眼睛上尽情妩媚。
小米坐在柜台前仔细凝视,殷勤的小姐滔滔不绝地介绍起今年最新的款式。
小米看着那么多不同的色彩摆在一起,闪着不同的光彩,明亮的眼神里摇蔽着轻轻的笑意。
她这样喜欢它们。
每一个都割舍不下。
小姐,帮我拿一个兰蔻的银白色。小米说。
这是最好的生日礼物。
站在百货公司门口,微微温暖的风迎面而来,小米看到一片黑暗,在黑暗之中她看到的是十六岁那年母亲给她的礼物。
兰蔻的银白色眼影。
小米内心突然充满了一种说不清的感动。她感到自己满心的充盈,她感觉到母亲的力量,以及如同母亲一般的清坚决绝的姿态在她的身体里发芽,生长,成为她的标符。
暮色笼罩这城市。小米坐在火车里。
别车就要开了。车窗外喧闹一片。
送别的送别,上车的上车,值勤的值勤。大家都各行其事。团结而又独自地工作着。
小米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切,像是一幅画卷,市井百态,各有所爱。
不自觉地,她又露出了那种浅浅的,神秘的微笑。没有笑的动机,或许只是内心对这一种情境真实的欢喜吧。
手机短信提示。
小米想该是那男人的。
丙然。
他说,小米,你到哪儿去了?
小米带有点留恋的意味看了看那个陌生又熟悉的号码。
最终摁下了删除键。
当彼此的期待都成空,而只留下记忆的时候,什么就都该消失了。
在火车巨大的轰鸣声中,小米看见那些数字瞬间灰飞湮灭。
于是,她心安地踏上这旅程。
在火车上一觉醒来,手机里有三个未接来电。看号码,似乎是曾经熟悉过又非常陌生的号码。
小米把手机放回包里。
她想起那个月光如水的夜晚。
她见到的那一片花海。
她遭遇的那一场泵觉。
她看到的绵延群山和黑暗田野。
以及小山顶上来自城市缺口的风。
小米依然清晰地记得那个夜晚她见到的那张清秀的紧闭双眼的脸,是关于一个陌生男人。
小米在浮动的月光下看到的是他灵魂的禁锢和慌乱,像一只平凡的蝴蝶张开翅膀趴在岩石上,濒临死亡的瞬间。
当月光消逝在阴沉的云朵中,小米忍不住去抚模他的脸,就仿佛是看到他的翅膀慢慢地变成粉末,永远地渗透进岩石里,僵直的身体写满了对自由和天空的仰慕和崇敬。
小米感觉到自己内心的淡薄与残忍。某一刻她甚至想轻轻捏起那些华丽的粉末,撒向天空。
脑子里浮现的是模糊的小时候。
母亲在午后陪小米午睡。
母亲手里拿着破旧的大蒲扇一下一下地摇。
幼小的小米躺在带着腐朽气味的木床里昏昏欲睡。
看到头顶上破了个洞的蚊帐若隐若现,大蒲扇一下一下地摇蔽。
小米隐约听到母亲的歌谣。一声声。一句句。
仿佛在又仿佛不在。
小米用力回忆。母亲当时说了什么。
母亲在童年里一直教诲自己的究竟是什么话?
小米。你要时刻记住。
不要做出任何选择。
在选择面前,什么也不要做。只要站在原点。
因为只有那个点是真正真实的。
七十五
它是一切的结束。
它是一切的开始。
小米有些晃悠悠地下了火车,忽然看到同桌,还有母亲,还有老师。他们正在张望,眼神焦急。
见了她,同桌飞奔过来:“对不起,我告诉他们你有可能去见网友,我实在不放心。”
小米的内心一刹那间被感激充满。
母亲远远地站着。
小米伸出手,亲切地模了模同桌的单眼皮。眼光却看向她身后的母亲,小米从没如此一刻急切地想要走近母亲,她想感谢母亲说的这些话。
她感谢自己记住这些话。
在死亡逼近的黑暗之中,拯救了自己。
她想对母亲说,还好,一切都没有发生。自己安安全全地,到了十七岁。
母亲向小米张开双臂,小米歪着头笑了。
巴母亲隔着眼前像流水一样消逝的人群,小米想到自己,在童年里显得局促,又从昏黄时光中走出来的,神情倦怠笑容冷淡的自己。
她想到了曾经爱过的那个英俊的男人。微闭着眼咬着烟站在蔷薇花架下的深爱过的少年。
她想到了那个她刚刚寄居过的陌生男人。谨慎慌张十分珍惜她的温情的男人。做饭给她吃的男人,给她的脸上药的男人。温和地对她说:“季节过去了,过敏就会好起来。”
她想到了那个小山顶上感受到的城市缺口的风。以及沉默的群山和漆黑的铁轨伸向远方。
她想到了母亲的那一句教诲,深深深深地埋藏在她的记忆之中。
是花,就一定要开的吧。
祝福自己的十七岁。
张扬的,任性的,无所畏惧的怒放的十七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