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止息(上) 第五章
“唉……长青,你是不是觉得师傅总不理会你们的死活?”
他呆呆地抬起眼望著师傅,直觉地摇摇头。只是,这一摇头,背上的伤可就痛得不得了,木长青忍不住倒抽口气,小睑泛白。
“忍著点。”辜大师傅叹口气:心疼地望著徒儿背上的斑斑血迹。五师妹怎地下手如此凶狠?他这笨徒儿只是笨,却罪不致死啊,怎会把他打成这样?
“唉……”
木长青听出师傅叹息中的心疼无奈,连忙挤出笑脸。“师傅,您别担心,不是很疼的。”
“打成这样还能下疼吗?”辜大师傅替他上好药,再轻轻为他穿上衣衫。“长青,师傅明知道其他人经常欺负你跟你师妹,可师傅总不插手,你不怨师傅吗?”
木长青依然摇摇头。
“宗老师把你打成这样也没关系?”
木长青想了想,认真地摇摇头。“是我跟师妹不该说话。”
老者忍不住笑了笑,模模徒儿的头。“那你师妹对你比对其他人还坏,你也没有怨言?”
“总是我有地方惹得师妹不高兴,谁叫我笨呢。”他下好意思地笑了笑。
“唉……你真是个善良的孩子。”辜大师傅温柔地抚抚他的头。“但愿你师妹能体会你这番用心……长青,你师妹睥气是古怪了点,但你是她的师兄,无论好歹,你都得护著她。”
“长青知道。师妹打我也好、骂我也好,总是不许其他人欺负她,她欺负我就没关系了,我是师兄嘛,本来就该让著师妹一点儿的。”
老者忍俊不禁又笑了。他素来就知道这徒弟心肠耿直,可没想到会耿直到这种地步。
“她天天打你、天天骂你都不要紧?”
木长青耸耸肩。“我比师妹壮得多,而且每逃诩会更高更壮,她打我也没有以前那么疼了。”
“那就好。”
“可是师傅……”木长青欲言又止地望著老者。
“怎么?”
懊说吗?该把师妹哄骗其他师傅的师兄弟们教她练武的事情说出来吗?木长青犹豫了半晌,终于还是摇摇头。“没、没什么。”
“真的没什么?”
“嗯……”木长青避开师傅的眼睛。他下想出卖师妹,但是他也不想说谎欺骗师傅,所以他只能保持缄默。这样的缄默到底对下对?他感到混乱了。
“过几天师傅要下山一趟,这一趟出去,大概得要十天半个月才能回来。这段期间内,你好好照顾你师妹,别让她惹事知道吗?”
“知道……”下过却做下到。火河邬要惹事,他真真阻止不了,最多就是在她惹是生非的时候代她受过而已。
奔大师傅当然知道这个笃直的徒儿的想法,他笑了笑,拍拍他的头。“尽力而为,你只要尽力而为就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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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力而为什么?尽力而为让她继续被宗人凤那老巫婆臭骂?
师傅分明是要她听到他们的对话,要她对师兄觉得感激。
靶激那根木头?他是对她很好,但那又怎么样?天下的人全是负心人,等师兄发现她不可能像他待她一样的时候他就会后悔了,到时候就跟其他的人没什么两样,他会讨厌她、恨她,说下定会比任何一个人都还更来得恨她。
被那样一根木头恨著也不痛不痒吧?连她自己的父母都那么恨她、讨厌她了,其他人怎么对她又有什么差别?
她不需要被爱、不需要被照顾,更不需要那种呆头呆脑的木头人说什么“尽力而为”这种话。
师傅跟木长青演那出戏一点都没让她感动,一、点、都、没、有!他们根本就不了解她;他们只想要她乖、要她听话,然后呢?天下人就不恨她了吗?她的父母就会爱她了吗?哼。
没用的,他们做什么都不会有用,她现在只想……杀了宗人凤那个可恶的老女人。
那种面善心恶的老女人早就该死了,看著碍眼,想到就讨厌!
那就……杀了她。对,趁师傅不在的时候杀了她。
别河邬躲在宗人凤的屋外,冷眼瞧著里面的女人正在细心梳理头发。宗人凤最爱的便是她那头又黑又亮的长发,虽然已经年过半百,但那头乌丝却依然如少女般光滑、如绸缎般细致。
只见她坐在镜前不断轻抚著自己的长发,嘴里轻轻哼著歌,那副我见犹怜的模样让火河邬厌恶得咬了咬牙。
懊怎么杀她替师兄报仇——不,不只替师兄报仇,也替她自己出口气。她从来没有存心害过人,可是此时此刻她恨不得宗人凤当场死掉,最好死无全尸、最好……最好毁了她最爱的长发——
别。
不知哪里来的想法,她突然唇角微微往上扬,转身往柴房准备去了。
隐身在黑暗中的老者望著小女孩的背影,不由得深深地叹了口长气。
别河邬才几岁?九岁吧……不到十岁的小女孩心肠竟如此毒辣,对自己的仇家完全没有慈悲之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她真的没救了吗?不管木长青如何照顾她,不管自己如何的疼爱她,都不能抹去她心头燃烧的仇恨之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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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火了!失火了!快来人啊!救火啊!”
深夜里,白云学苑传出惊恐的呼叫声,过不了多久,整座学苑便开始慌张失措起来,右边最深处的厢房火光冲天,看来火势不小。
“快救火!”
“是宗老师的房间!”
“火太大啦!进不去!”
夹杂著女人凄厉恐怖的惨叫声,学生跟老师们手上全提了水桶赶来救火,但火势实在太大,杯水车薪根本对火势毫无助益,反而呼啸的风声让火势一发不可收拾。
“你们还愣著干嘛?为何不快点救火?!”
莫三先生也赶了来,可是在场的人动作全停下了,他们愣愣地望著宗人凤的房间,看著里面一条人影疯狂地挣扎惨叫著,那景况太惨不忍睹了,让人感到阵阵毛骨悚然。
莫三先生二话不说,夺过水桶就往师妹的房间泼水,但说也奇怪,狂风竟像是故意跟人作对似的,泼进去的水倒有一半又被风势给吹了出来。“快点动手救火!你们要看著宗老师活生生被烧死吗?!”
他这一声暴-,终于把在场的人们给惊醒了,他们七手八脚地又开始救火,但从房里传来的阵阵惨叫声委实过于凄厉,他们不忍卒听,只能紧紧闭上双眼咬著牙——
“你这妖女!”莫三先生倏地从不远处的树后揪出火河邬,将她小小的身躯使劲摔在地上怒问:“说!是下是你?火是下是你放的?!”
别河邬什么话也没说,她只是抬头望著那闾烧得红光燥-的屋子、火光映照在她娇美可爱的脸庞上,那奇异的神采透著几分诡异妖艳;她什么话也不说,只是专注地望著那间屋子——她什么也不用说,单是她脸上那奇异的神采、眼底那抹残酷的笑意已经教人不寒而栗。
“你这魔鬼!我一掌毙了你——”
“师叔!”蓦地,木长青不知从何处刷地窜出,用力抱住了莫三先生的腿。“师叔!不是我师妹!不是我师妹做的!”
“放手!我叫你放手!你再不放手,我先一掌毙了你,再杀这个小妖女——”
正当他们争执下下之时,一条灰黑色人影猛然从暗处飞了出来,他在半空中呼地劈出一掌,宗人凤的房门轰地被炸成木屑,人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冲了进去抱住了她。
“师妹快走!”众人看得眼花撩乱,木长青趁隙拉住别河邬的手往外逃。
别河邬的嘴角噙著一抹笑,难得顺从地让木长青拉著她拔腿狂奔;只是,一边跑她却还是忍不住一再回头——她看到了……看到了,看到宗人凤那不成人形的模样,那头乌黑亮丽的长发完全毁了。哈哈哈哈!完全毁了!
然而她太高兴了,完全没注意到自己已经被木长青拉著跑了好长一段路;他们身处白云山深处的野林中,夜风袭来,阵阵寒意,而她依然笑著,睑上透著难以言状的诡异艳容。
啪!
木长青再也忍受不了地一巴掌打在她脸上。
别河邬愣了-下。
“为什么……为什么?!”木长青悲痛地对著她怒吼。
她傻傻地望著平日呆头呆脑、从来下发睥气的师兄,那表情好似第一次见到他似的陌生。
“你说啊!为什么要做这么残忍的事?!为什么非要杀宗老师不可?!”
别河邬螓首微侧,可爱至极的小脸无辜地望著他。“师兄,你生气啦?”
“我问你为什么要做这么残忍的事!”木长青愤怒地摇蔽著她的肩,那双像是著火的眼睛动也不动地怒视著她。
这么生气的木长青……多么好看!这是她第一次觉得木长青好看,她甚至有些畏惧地微微往后退了退,受惊似地眨了眨眼。
“我……没做什么坏事。”这并不算说谎,她做的不是坏事,她做的是她认为对的事。
“你……”木长青气得浑身发抖,好似这一生从来没这么生气过似的。望著火河邬那张天真又无辜的小睑,他说下出完整的句子,只觉得气血翻腾,又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他该怎么办才好?师妹犯下这种人神共愤的罪行,他还能继续包庇她吗?如果把她带回学苑去,莫三师叔一定会毫不犹豫的杀了她的。
他不能……他不能眼睁睁地看著师妹被杀。但是,他该怎么办?都怪他不好!师傅明明说过要他好好照顾师妹的,他怎么没能阻止她犯下此等大错!
“师兄……”火河邬靠近他身边,轻轻地拉拉他的衣袖。“师兄,你不是真的生我的气吧?人家只是气不过——”
“你只是‘气不过’就放火烧死宗老师?!”木长青甩开她的手怒吼。
“咦!师兄,你变聪明了。”火河邬突然惊艳地笑了起来。“你看你刚刚知道要立刻拉著我逃走,现在讲话也有条有理的,你好像突然聪明起来了耶!”
“你……你竟然还有心情说这种事情!难道你不怕莫三师叔追过来一掌毙了你吗?”
别河邬耸耸肩。“那又怎么样?他现在不杀我,总有一天我也会杀了他。”
“就像你杀了宗老师一样?”
“嗯。”她站在高她许多的木长青面前,仰著脸露出甜甜一笑。“就像我放火烧那个老女人一样。”
木长青下说话了,他静静望著师妹那甜美可爱的笑脸。她笑得那么平静……好像她杀的不是人,她只是不小心踩死了一只蚂蚁;她笑得那么理所当然,仿佛这是天地间最自然的事情。
剧烈的心痛让他无法再看师妹那张美丽的脸,他下知道自己从何而来的勇气,只是那一瞬间他再也无法忍耐,他用力推开了火河邬。“你走开!”
“走开?!”
她错愕了,这是第一次,木长青第一次叫她走开。她不知道自己对木长青吼过这两个字多少次,但是木长青从来从来没有真正走开过,而他也从来从来没有拒绝过她。
“对,你走开,我不相i再看到你了……我……讨厌你……”
她觉得自己的心跳好像停了,那颗心不知过了多久才突然惊醒似的狂跳起来。
师兄讨厌她……她被讨厌了。
为什么她突然觉得手脚冰冷?为什么会感觉浑身的血液好像在瞬间被抽干了一样?
木长青转过身去不再说话,他甚至无法睁开眼睛,僵硬的身体笔直地背对著她,微微颤抖。
而她却不容许自己被拒绝,她固执地转到他面前,高高地仰著绝美可爱的脸庞凝视他。
“咦!下雨了?”点点水滴落到她脸上,-滴、两滴,却下是冰冷的雨水,而是还带有余温的……泪。
木长青的泪。
别河邬轻抚自己的脸,咸咸的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不断落到她脸上——这一年多以来,无论被她怎么欺负、虐待都不曾生气的木长青;这一年多以来,无论吃过多少亏、饿过多少次肚子,也不曾哭泣的木长青,竟然,哭了。
她怔怔地望著他。虽然他仰著脸,虽然树林里几乎没有光线,但是月光透过树缝点点洒落,那微微的光就足够让她看清楚他脸上的表情;那表情不是她所熟悉的惶恐,不是她父母脸上所见到的惶恐与绝望,而是……悲伤。
他为何悲伤?为了她吗?是怜悯吗?
别河邬懵懂的心微微撼动了,她怔怔地、怔怔地望著他,嘴里尝到他的泪水,那微温的泪水不知怎地竟然炽热得烫伤了她。
她不明所以地捣住自己的脸,感觉奇异的温度开始不断往上燃烧——她可以……她可以感觉到木长青的心痛!可以感觉到他的悲伤!她的脑袋开始慌乱,脑海里嗡嗡作响著的全是木长青无声的哭泣。
她著了慌,手足无措,于是只能抱住头大嚷:“够了够了!不要再哭了!”
木长青没有理会她,他只是仰著头,泪水依然不断往下掉。
“够了!我说够了!你不要再哭了!”火河邬气愤地用双手环住木长青的颈项,强迫他低下头来,她目光灼灼,恼怒又无奈的火焰在眼底闪耀著。“停止!我叫你停止!”
木长青闭著眼睛不肯看她。
“我……我以后不杀人了,这总可以了吧!”在火河邬反应过来之前,她已经毫不犹豫地说出了她的承诺。
木长青愕然睁开眼睛。
别河邬恼怒地咬著牙,愤怒已极地怒视著他。“这样够了吧?!我答应你,在我下山之前我再也不杀人了,这样总可以了吧?!”
“也不伤人?”他沙哑地开口。
别河邬颦起秀眉,良久之后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嘟起小小的唇办点头。
“如果他们不来惹我,我就不伤人。”
“真的?”木长青的喜悦全写在脸上了,他是那么那么高兴,甚至连眼睛都亮了起来。
“真的,你别再哭了,很惹人讨厌。”火河邬有些埋怨地抬起那双灿亮如星的眸子瞪他。
木长青终于笑开了脸,豆大的泪珠依然挂在他眼睫上,那满脸的喜悦让那晶莹的泪水显得如此纯真。
别河邬踮起脚尖,伸手轻轻接住那两滴泪,在掌心破碎的泪水像是可以融进她的身体里。望著木长青带著笑、含著泪的脸,火河邬突然紧紧地抱住了他。
她的双手紧紧环住他的腰,小小的脸栖息在他胸前聆听他的心跳,那稳定的声音不知怎地竞给她一种好安心好安心的感觉,那是连她母亲都不曾给过她的安全感。
木长青则是笨拙地轻轻拍著她,在点点银色月光下,他们之间终于和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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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所发生的一切将是他终身的遗憾:为了这遗憾,他带著木长青跟火河邬避居白云山深处,再也不曾回过学苑。
他明明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为何会在最后关头睡著?他明明知道小徒弟会去五师妹的房间纵火,为何他还是坐视那件事发生?
当他救出宗人凤,就知道一切已来不及了。她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虽然保住了性命,但是那头她最感到骄傲的秀发却完全毁了,再也没有恢复的可能,她的睑从此变得扭曲不堪,令人望而生畏。
他不能眼睁睁看著火河邬被师弟处死,也不忍心让她被送到更不堪的地方。但他也知道火河邬所犯的罪将不会被轻易原谅,无论在任何地方,“弑师”都是滔天大罪。他只能甘冒护短的罪名保住别河邬,但他们师徒三人已经不能再继续留在白云学苑,于是在确定了宗人凤性命无虞之后,他便默默离开。
在山里找到了两名徒弟,带著他们避居到白云山最深处,只希望远离人群之后可以好好的教养火河邬,不再让她犯下更可怕的罪行——尽避他自知那希望非常渺茫,
令他意外的是,火河邬竟然会认错。她委屈地跪在山洞里祈求他的原谅。整整三天,两个小娃儿就这么跪著。
是木长青改变了她吗?车大师傅不敢确定。他不知道小徒弟是否真的如此轻易就能“改邪归正”;随著时间渐渐流逝,随著两个小阿日渐成长,他知道自己的期望恐怕永远都要落空了。
别河邬并没有改邪归正,她只是忍耐。
也许因为知道自己没有能力独自生存下去,也许因为……也许因为他跟木长青对她的爱,所以她只是默默忍耐、等待著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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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无岁月,木长青十六岁那年,道家大观“清风寺”(为了“赶流行”,他们对外的名称改为“中国道家协会”)七派人找了来。他们表明寺内选出了下任宗师人选;神奇的是,新任宗师竟然是清风寺内无人识得的木长青。清风寺的人花了整整两年寻找新宗师,虽然大家都觉得荒谬无稽,但竟然真的让他们找到了,简直如同活佛转世一般的情节。
年仅十六岁的宗师不愿意离开他的师傅与师妹,于是清风寺只好派人在白云山脚下盖了间小小的道观(当然也不叫道观,而叫做“联络处,”)方便照顾宗师。(宗师对外的职称自然为:会长)
当时火河邬十二岁,她的武术进展依然在木长青之上,但两者的差距渐渐缩小了。驽钝的木长青像是突然开了窍一样,把过去几年消化不了的东西全消化完成。
又过了两年之后,火河邬跟木长青在武术造诣上的差距已经明显拉开,天资聪颖的火河邬竟然远不及当年笨得连走路都会同手同脚的师兄——
这时候木长青十八岁,火河邬十四岁,他们都已经不是孩子了,而火河邬的忍耐似乎也已经到了临界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