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发慈悲 第八章
一个月之后,失踪了一年的雁家小姐静悄悄地回到了京城南郊的静王府。
静王府已经很破旧了,没人想要,当初也是随便配给一支远房又没啥长进的亲族住。当家的老爷已经死了很多年,遗孀身分又卑下,所以一直鲜少有人想过来走动拜访。雁依盼因此得以不动声色地回家。
她的亲娘见了她,并没有激动落泪、烧香拜佛谢老天让女儿平安回来,也没有大怒质问她跑到哪儿去了,為何不告而别;反而有些畏惧退缩的样子。
显然对一年前发生的事情还记得很清楚,心虚得紧。
心虚很好。会怕更好。雁依盼冷冷一笑。
早在软弱的母亲被面首说动,下药迷昏她还锁在黑暗的房间裡,要通知那脑满肠肥的米商乘机来夺走她的清白,好让她不得不嫁时,母女情谊,早已经断得乾乾净净。
当时好在她一向警觉,早一步偷出了母亲藏在床头镜箱裡的迷药,加以掉包。她那夜没有被迷昏,连夜把已经预备好的行李细软全带著,越窗而逃,一路逃到景府。偷得的药,反而被她用在表妹慕容芫身上。让表妹睡死了,她才能月兑身,去找景四端。
她这一生,若说对谁有过任何歉疚之意,那么,就是单纯可爱的表妹以及慕容将军一家了。回京之后雁依盼暗中打听过,知道表妹已经怀有身孕,夫君还百般疼爱呵护,那满满歉意的心才稍稍放下了一些。
如果可以,她真的非常希望能够补偿一一即使这补偿要赔上自己的下半辈子,甚至要捏碎她的心,也无妨。
然后再过半个月,景四端也回京了。他们刻意错开,才不至于令人起疑。不过就算有所怀疑,也没人敢多问。
因為最近京裡有风声渐渐传开了:听说年少英俊的慕容开将军对远房表妹雁依盼曾暗生情愫;而雁依盼自觉配不上英姿焕发的慕容少将,婉转拒绝后,这一年都躲在庙裡吃斋念佛,以求能偿还情债一一
“在庙裡吃斋念佛為了还情债?这种鬼话也编得出来?”景四端回京之后听了谣言,一股浊气上涌,俊脸黑了一半。
“咦这跟你说的不大一样哪。”一个带著打趣的威严嗓音突然响起。景四端虽然不悦,但也不敢造次。毕竟他正身处御书房,报告谣言的是御前带刀侍卫,而出言调侃的,正是屋裡唯一坐著的贵气中年男子,当今皇帝。
当下景四端只得恭敬回报:“皇上,雁小姐跟微臣之间有点误会……”
“是吗?”皇帝笑了笑,摆手示意让侍卫把搁在旁边大檀木镶贝书桌上的几本摺子递给他。只见皇帝选了其中一摺,对景四端扬了扬,“你知道这是什麼?”
“参本。”景四端是写这东西的老手了,岂会不知道
这看似不起眼的暗黄滚黑边的摺子上头,通常都不是好话,全是满朝文武或王公贵胄的恶行瀆职之处。景四端奉命寻访调查的结果都得写成参本,直接送交皇帝过目。
“是了,不过,这些本子可不是你写的。旁边这一叠裡头,写的全是你的恶跡,也就是很多人要参你一本的意思。”皇帝很好心地解释。
景四端不甚在乎。他在朝中自然树敌不少,嫉妒他的人也很多,这种事发生很多次了。他无所谓地回答:“这回又是谁骂微臣了?”
“别人就算了,不过朕手上这一本呢,还真巧,正是朕的远房表妹雁依盼写来的。”皇帝饶有兴味地看著眼前这一向洒月兑自在的爱将变了脸色,心裡觉得非常痛快。“你不知道她写了这个喏,拿去看看。这看起来不像是小误会、斗斗嘴闹彆扭而已哪。”
景四端接过一摊看奏本,细读起来。
惫真是……鉅细靡遗。过去一年来,哪月哪日到了何处。又收了谁多少贿赂的银子,一笔一笔全列得清清楚楚。景四端的俊脸更黑了。
他知道她曾经写过一回恶名录,当时只是质问他用的,之后也没再提。没想到这小妮子心机如此深,纪录留起来不说,还背著他上奏皇上,狠狠在摺子裡把他骂成了贪财又卑劣的大恶官
“……贪官恶法,乃新伤国本之最,不以重刑惩之戒之,恐不足收警世肃清之效,我朝政风不堪如此腐蠹败坏,望皇上明察……哼哼,写得还满有模有样的嘛。”有人边看边冷笑,浑然忘了身旁还有当朝皇帝。
“虽然朕不认得她,不过她是皇族后裔,又一切照著规矩来上本子,没办法置之不理。写得这么详细,真有本事,朕还想是不是该召她来修史呢。”皇帝撑著腮闲闲说,“看这程度,不办你,好像说不过去?”
“那皇上就严办吧。”景四端抬头,鹰眸进射出锐利光芒。“反正皇上本来就想好好教训微臣一次,不是吗?”
“说得也是。”皇帝点头同意。“姜护卫,不如你就把朕的意思传到吏部去吧。”“属下遵命。”老姜恭敬应声。
是了,御前带刀侍卫正是一路随景四端公干的老姜。人家有个很称头的名字叫江万翼,梳洗换装后,英姿焕发,根本就不是那个安静到近乎哑巴,毫不起眼的风霜中年男子。
老姜出去后,皇帝看著景四端,还要打趣,“你想被严办,朕也照做了,何必还臭著一张脸呢这跟朕认识的景爱卿不大一样哪。可是為了朕那忧国忧民的表妹?”
这说得也太轻鬆愉快了。景四端轻则丢官,重则项上人头不保,却依然毫不在乎的样子。
“她……知道不多,一直以為微臣就是贪官污吏,出京城招摇撞骗,专门欺压地方官的恶徒。”“你没对她全盘托出?”
“自然没有。一来怕影响计画,二来為了她的安全,不想让她牵扯进来。何况……”沉吟片刻,景四端才困难地说:“何况一开始,微臣确实没料到会跟她……”
看口齿犀利的景四端迟疑难言,已经够稀奇的了,此刻还看他耳根子略红,分明是在尷尬,这实在是奇观。
“有这麼说不出口孤男寡女一路相伴,情投意合也是很自然的。”皇帝摆摆手,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你别诧异,老姜都回报了。听说你们到后来已经如胶似漆,根本是一对恩爱小夫妻,是吗?”这个老姜,看似老实,也是满会打小报告的嘛
景四端清了清喉咙,不大自在地承认,“微臣确实心仪雁小姐……”
“她是皇室中人,你好歹也照规矩明媒正娶嘛,朕又不会阻挠。”言下之意,竟是在怪他太心急,无名无分的就把雁依盼给吃掉了。“皇上刚刚自己说的,孤男寡女一路相伴,情投意合是很自然的。皇上的真知灼见,微臣著实佩服。”景四端很迅速地反击。
“好了好了,不用跟朕来这一套。”多年君臣,哪会不知道对方心裡打什么主意皇帝摆了摆手,“朕只问你,你确定是情投意合?慕容将军也是朕倚重的大将,手心手背都是肉,别指望朕偏心帮谁,这事你们得自己解决。”
“是,微臣知道。”其实景四端一点都不知道怎么办。他不再多说,改了话题,正色稟告道:“不过微臣花了一年追查赵某人,才确定他背后有个极要紧的人在撑腰。此刻正是逼出此人的重要时刻,微臣无法分心去管私事,还请皇上明察,别在这时候做什麼决定一一”
万一在他忙著抓坏人的时候,皇上被那个浑身是戏的妖女给骗了,真的将她指婚指给慕容开的话,那不就糟了
别说他杞人忧天.雁依盼可不是等閒人物,不可掉以轻心。
笔帝见他一脸严重的神情,竟大笑起来,“景四端,你也有这一天先忧虑你项上人头吧!”情关难过,英雄亦然啊笔帝取笑爱将之际,忍不住也要这般感叹。
匡唧茶杯落地,摔个粉碎。将军府小姐慕容芫出嫁前的闺房外间小厅,顿时陷入一片死寂。
因為姑爷景熠凡很忙,加上景府裡又无老经验的妇道人家帮手,所以孕中的芫小姐是回到娘家一一也就是将军府一一待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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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依吩带了各式零嘴来探望表妹,没想到,就在今夜,慕容芫要生了。
眾人忙进忙出,管家、女乃娘、丫头甚至產婆都在等著,芫小姐要临盆了。应该是大喜之事,可是此刻,小厅裡的景熠凡、雁依盼两人,脸色都极凝重。
“你、你说什麼?”雁依盼颤抖著嗓音问。
“听说皇上这一回听了不少諫言,都对我叔父不利;皇上震怒,决定要严办我叔父。吏部都在传说,可能要问斩。”年龄与雁依盼相近的景熠凡,眉心锁出了深深的刻痕。
这阵子他除了公忙之外,家裡妻子即将生產,偏又遇上叔父景四端出事,四处奔走打听,劳心劳力之下,年轻英俊的他也憔悴了。“啊一一”產妇的疼痛叫声从内室传出,景熠凡立刻从椅子上猛然弹跳起来,张惶失措地往裡头看。
他跟叔父景四端其实眉目间十分神似,只是,像这么老成忧虑的表情,在景四端脸上从不会出现。那人总是带点调侃戏謔,好像天大的事都无所谓。
这一次事情闹得这么大一他可曾皱眉过曾经亲密的枕边人,居然倒打他一耙,上奏本狠狠参了他,导致现在不可收拾的结果,他可怨她本来以為景四端只是会被重罚,赔钱或丢官了事;没想到、没想到……
“痛死啦一一我不要生了一一”尖锐的叫声又传来一凄厉得让雁依盼脸色更加苍白。
“小姐,小姐现在别叫,省点力气呀!”
“是嘛,外头老爷、夫人、姑爷都在等,芫小姐,千万忍一忍,别吓坏他们,”女乃娘、请来的產婆等等全都围绕在旁,好声相劝。
“谁是……小姐啊我要还是小姐的话,哪能生孩子!”慕容完就算在阵痛了,还是刁钻依旧,一面喘著一面骂。
“是是,少夫人撑著点……”
“啊一一又来了,痛死人啦一一景熠凡你这混蛋、杀千刀的,有本事你自己生一一”景熠凡脸色一僵,想笑又不敢笑,一脸尷尬地望望表情木然的雁依盼。
“我先走了,你们正忙。芫表妹一定会顺產,不会有事的。过几天我再来探望她。”雁依盼起身,静静地告辞离去。
此时此刻,不适合再待下去了。人家是在生孩子,大喜事一桩,她愁著一张脸实在太不适合;追问景四端的状况更加奇怪,万一景熠凡反问一句“你為何如此关心”,那她该怎么答
拔况,让景四端知道了,大概又是扯著嘴角嘲笑她猫哭耗子了。他就是这个死样子,劝他不听,骂他也没用.硬是要偷鸡模狗一一
蠢的是,她即使在拟参本的时候,写得义愤填膺,却也一路从第一个字哭到最后一个字;眼泪不小心把墨蹟晕开了,还得裁纸重写。為什么他不是光明正大的好人為什么她偏偏爱上一个短视近利、眼中全是钱、会拿官架子欺压地方小辟、收取边款、甚至跟奸商勾结的烂人
低著头从明亮的厢房走出,将军府的长廊上点著一盏一盏的灯笼,灯火通明,照亮这条长廊。今夜一直有人来来去去,她安静地走著走著,直到长廊曲折的地方,她不由自主地停步了。
一个英姿颯颯的身影在她面前出现。两人隔著好几盏灯笼的距离,遥遥相望著。那人,是慕容开。
她真的对慕容开没什么记忆了。离开京城前,她一直在自己的泥沼中苦苦挣扎,根本没有餘裕注意身边的人。只模糊记得这个远房表哥一直是将军府的骄傲,自小就生活在眾星拱月之中,永远是注意力的中心,跟在角落安安静静旁观的雁依盼,根本凑不到一起。
但旁人都说他喜欢她。听说她私逃出京之后,慕容开还大大发狂了一次,闹得景府、将军府都知道了。
外表如此刚健颯爽的男子,在她面前,竟然一直如此含蓄。对于他,雁依盼心中充满了歉意。
“表哥。”她盈盈下拜,温婉轻道:“许久不见了,近来一一”慕容开表情肃穆,彷佛没听见似的,重新提步就走,从雁依盼身旁经过,竟是没回应,也没多看她一眼,视若无睹。
她僵在当场,脸上的微笑也僵住。
至此她清楚知道,自己曾经重重伤了他的心。
情爱伤人,莫过于此。她爱的不能相守,爱她的又无以回报无论爱或被爱,结局都是伤心。
春衫薄,她在晚春的夜裡,瑟缩仓皇离去一脚步立见有点踉蹌。
数日后,当老姜带著雁依盼的金鐲来求见时,雁依盼的心更早沉落了深深的穀底。
她在自己家裡破旧的花厅招间老姜。这个沉默的中年汉子曾经一路守护她的安全,无论在什麼情况下,不管她以什么面貌出现,老主文都不曾多说、多问过一句,当然也不可能加以批评。如此好人,雁依盼对他心存深深的感激。
“姜护卫,请坐。”
“雁小姐不要客气,还是叫我老姜即可。”老姜一点也没有因為换上了体面的衣服,多了御前带刀侍卫的头衔就有什么不同,依然还是那个谨慎而恭敬的老姜。
只见他和过去一样,坚持不肯跟小姐平起平坐,守著下人的本僕.就站在雁依盼座位旁。
等丫头把茶奉上、退出去之后,雁依盼摘下头上的银簪,慢条斯理地试过一杯,确认没被加药加料之后,这才请老姜喝,
她知道自己母亲可能就躲在窗外偷窥。这段日子以来,母亲有如小老鼠一样,畏惧她的眼色,总是躲得远远,母女俩即使住在一起,也有如陌路人。
雁依盼不在乎。自从一年多以前的那一夜之后,她再也不信任厨房裡端出来的任何饭菜茶食。
其实这样最好。真的。
老姜沉默地看著这一切。连在自己家裡,雁小姐都无法安心自在。她试茶的手法很纯熟,彷佛这样做早巳成了习惯似的。
他没有喝那杯茶,只是掏出了慎重收在怀裡的金鐲,搁在桌上。
“景大人要还小姐的。”
雁依盼眨了眨眼,无用,眼前模模糊糊;又用力眨了几下,还是一样.
她的手彷佛有千斤重,根本抬不起来,也没办法拿那只金鐲。
这只给景四端骗去的金鐲子,造就了往后多少次两人之间的拌嘴与调侃,他就是不肯还她。到后来已经成了他们之间的小小情趣,每次提起来,总是少不了一阵斗嘴调笑。她闹他,他也就顺著她闹,变相的任她撒娇。
他总是这样哄她骗她,把她一颗心也哄骗走了。
而今,鐲子送回来了!这代表著什麼呢?
“他……可是要被降罪、受罚了?”雁依盼的嗓音细如蚊呜。颤抖得连她自己都听不清。
“是。”老姜从不多说废话,也不绕圈子,简简单单一个字做问答。
“会、会是重罚吗?”
老姜这次没说话了,只是叹了一口气。
贬有多严重难道,直的要斩首吗雁依盼心中百感交集,完全不知道该怎麼反应、如何预测。只知道,胸口猛发疼发慌,鼻子好酸好酸一一
没道理呀,她上奏就是要他得一点教训一别这麼贪财、败坏朝纪呀
雁依盼一生最恨的,就是以钱财或权势压迫弱小的人:她真的看多了。父亲努力巴结的亲朋好友有怎样嘴瞼、父亲对母亲又是怎样的嘴瞼,母亲守寡后结交的男人,一个个又是怎样的嘴脸,她全都看在眼裡。
如果她会因為儿女私情而隐忍不报,任景四端继续仗势欺人的话,那她就不是雁依盼了。
可是、可是……
原来做了对的事情、帮助了天下人,却帮不到自己的感受,是这麼无奈,还带著深深的酸楚。
“老姜哥……我可以……去看他吗?”她抬起头,明媚大眼中闪烁著晶莹水光,却依然强忍著不肯哭,让人看了心疼极了。
老美不是铁石心肠,但这种时候,也只能摇头。
“已经被押到刑部死牢了,不方便。”他简单地说。
闻言,雁依盼的脸蛋整个没了血色。她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甚至眼前冒出了金星;就像是被人兜心揍了狠狠一拳。
已经被送到死牢.那就是已经确定刑度,这几天就要处决了。
雁依盼静了很久很久。
“是吗那我知道了。”最后,她轻声道:“谢谢老姜哥特地把鐲子送回来,请转告你家大人,我收下了。”
“小姐请保重。”老姜恭谨地弯身鞠躬,之后,悄然无声地离去。
那一夜,雁依盼在镜前整妆之际.发现自己似乎有了老态。
才双十年华,正应该是娇媚绽放的如花美貌,在镜中却憔悴了。这些日子以来,她本来就纤瘦的身子更加荏弱,瘦损了不少,一双乌黑的眼睛更大了,脸颊微微凹下,表情淡淡的。
她对著镜中的自己微微一笑。
犹记得在梅县时,晨起梳妆,景四端会懒洋洋地在她身后欣赏。待她画了眉、点了唇之后,他会故意调侃几句:“打扮得这么美艳,是打算又要去青楼兼差赚银子吗?”
“不多赚点,怎么供得起你这贪得无厌的小白脸?”她半真半假地回敬。
说完,两人会在镜中相视一笑。唇枪舌战就是要遇上势均力敌的对手一否则有什么意思呢
即使心底清楚知道他不是良伴,却还是失落了一颗心,再也追不回来。鐲子可以还,可是其他……不想了,再想也于事无补,既然做了,就该承担后果。雁依盼不后悔。
她母亲是不是也有著类似的心情嫁了一个连空壳子都没有的夫君,成天為柴米油盐担忧烦恼,还要努力打点门面,甚至偷偷接以前尚功局姊妹转介来的绣件,贴补家用.努力让落难皇族的雁父在亲友面前不至于抬不起头。她后悔过吗
也难怪她母亲对钱极為看重,因為吃够了苦头;希望女儿飞上枝头、嫁入豪门当少女乃女乃之外,最后还為了米商有钱,不惜使出可怕的手段一想要让绝对不会乖乖听话的雁依盼从命下嫁。
雁依盼自小真的看多了為了钱而卑贱的事,所以,对一个人的操守特别严苛。当官就是要清廉,否则,不如不当。
如今,说什么都没用了。
她安静地换上一身女敕黄衣裙,梳好头、重新整了妆,在夜深人静时刻,悄悄离开了自己的房间,顺著走廊往前头走。
雁府其实只有两个下人,此刻都睡了。她孤独的身影投在地上,摇摇蔽晃地。最后,雁依盼走进了已经多年都心生抗拒、不肯靠近的绣房。
轻轻关了门,她以手灯点起桌上陈旧的油灯,照亮了满室全綾罗,放眼皆绸缎的绣房。
只是,再精緻华丽的綾罗绸缎也全蒙了尘,旁边的绣架、梭一捆的绣线都遭虫蛀,原本润泽美丽的顏色,早已黯淡无光。
雁依盼随手翻了翻,想起母亲曾一面刺绣,一面对著年幼的女儿讲解什么是头蚕、二蚕,什么又是合罗、串五、肥光;丝要怎么练熟,熟了之后还要晒乾,乾了之后还要用大蚌壳磨光……小小年纪的雁依盼就会用清脆声音答出七种緙丝技法:有平织、摜、盘梭、搭梭、构、结,跟子母经。
“盼儿真聪明。”母亲彼时会手上一面忙著活计一嘴裡一面称讚女儿,然后幽幽叹气,“这么伶俐,以后可得选蚌好夫君嫁,快快活活过一辈子。不像你娘,这麼笨一一”
不管是愚笨或聪明,结局却都相仿。所爱非人。
她信手翻著那一匹又一匹的蒙尘美布,细看上头绣的花样。最后选了一匹看起来最坚固的丝料,缓缓展开,手持有些生銹的铰剪,慢吞吞地剪啊剪,剪出了一长条。图案都给剪开了,看不出原来绣的是鸳鸯戏水,还是松竹长青。
然后,她仰首,握著丝布条的一端,将另一端拋过了头顶的横樑。提裙踩上了高竹凳,纤手使劲,将布条两端打成一个死结。
就这样吧。就随他去。把这一命还他,也就是了。
雁依盼吹熄了灯,四下陷入她最恐惧的黑暗。再过一刻,她就再也不会恐惧了,也不会生气、伤心、痛苦、自责、矛盾,更不用受刻骨相思的折磨。
布结往洁白的颈子一套,凉凉的丝料贴上她喉头。只要把凳子蹬开,只要用力一踢……
“慢著!”似乎有人在狂吼,门也被猛地撞开
但雁依盼已经闭上了眼。
她最后一个清晰的念头是,但愿在地府能与景四端早点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