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庸医娃娃 第三章

作者:唐婧

第三章

“所以……”华延寿听完男人陈述后,戒备眼神未解,“是你们聚宝天铺老板武昌吉老爷派你出来接应我们的?”他皱皱眉微有不解,“为什么我师兄不亲自来一趟?”

“怎么来?”男人自称小朱,这会儿一脸自若的笑意,“死人债主,让西厂禁军给盯牢了,他只要打个喷嚏都会立刻被人知道的,是以,我家老爷才会派我这最机伶最聪明最可靠的夥计扮了副小瘪三模样在路上先拦住您,以免您还没接近聚宝天铺,宝物就先被人硬夺了去,坏了牧爷大计。”

小朱压低嗓眼神往马车外觑,“相信华大叔这一路上都不寂寞吧?”

豹延寿漠然依旧,心底起了盘思,他冷冷一哼,“说归说,我如何信你?”

“牧爷早算准了华大叔是个谨慎的人,这事他早想到了。”小朱自怀中抽出一封信函递给他。

*撕开印戳,华延寿抽出短笺,笺上印的是聚宝天铺专用书笺,还盖了印信,和那日他在鬼墓山上收到的急讯是相同的格式,上头写着──

老三:

被那些该死的畜牲盯得死紧走不开,这儿已被人盯着,恐进羊入虎口,请将玉衣交予来人另觅它途送抵,而你则依旧照原计划另行抵铺,以免引追兵起疑。

老大

字是牧金铄的,口吻也是牧金铄的,可华延寿觑向小朱佑的眼神仍有防备。

“不能怪华大叔不放心,”小朱笑道:“当初晚辈为了想要确定您身份可也是煞费苦心的,虽然您的形体样貌就同牧爷描述的一般,可在下还是担心认错人,负了牧爷托付,这才会……”

“这才会像只没长眼睛寻死的耗子,钻到咱们马蹄下?”依姣冷冷接话。

“华姑娘聪明!”

“谢过,”她懒懒睇着车外,“那只是因为阁下蠢得可以!”

“这虽是个蠢法子,却也是个最有效的法子,”小朱丝毫不以对方冷言为忤,眼中满是佩叹,“‘死人对头’果真名不虚传,接骨治伤手法俐落,这项本事想是天下间再也无人能够顶替的了。”

“牧爷让你来,下步棋如何筹算?”华延寿冷眼觑着对方的伤.总算松了戒心。

“按脚程,咱们还有一天才会进燕京城,晚辈这会儿因伤混入您车里较不会引追兵起疑,届时大叔您便在燕京城外三里处陶然亭那里将晚辈放在医铺前,陶然亭那批由江南来正候着入京的贡品,一箱箱宝物都盖了珍玩处通关章印,即将整批入城不需开箱另查,负责主事统筹官员正是咱们老板武大爷亲侄,这条路早已疏通,过了城门,在下便会带着玉衣直接由秘道送至牧爷手里。”

“至于华大叔您父女俩的安危……”小朱自怀中取出一枚金令牌,“牧爷特意找人仿制了这只‘壬王令’,您俩若要进城通关只需亮出此牌,保证不会受到刁难火速通关,不过持有壬王令,人可过,车依旧要查,所以玉衣还是不能跟着您的。”

“壬王令?!”华延寿微微一愣,接过令牌,“是彰荣王府的朱佑壬?他袭了父勋?”

小朱挑挑眉,“听来华大叔与这姓朱的王爷似乎认识?”

“不!”他漠然摇头,转手将金令牌交给女儿,“只在他幼年时见过。”

小朱笑嘻嘻,“那就可惜了,壬王现今是咱们燕京城里最有本事呼风唤雨的人,若能得其助,很多事都会简单多了。”

“一个仗着父荫的男人能有多大本事?”依姣把玩着金令牌不苟同地道:“不过,这牌子拿着挺顺手的,用来捣药该不错。”

没人留意小朱微僵笑颜里闪过一丝哀愁。

“至于如何找到聚宝天铺,大叔您心底可有谱?”他再度出了声。

豹延寿摇摇头,“聚宝天铺是京师第一古玩店铺,开口不难问得。”

“那倒不用麻烦了。”

小朱自怀中取出一张舆图,上头写明了燕京城里的街道名,再用朱佑笔画出由城门口至聚宝天铺一路而行的标示。

“这是牧大叔为您父女俩特意绘出的图,您进城通了关只消依图上描出的路线走,自然便能找到咱们铺子了。”

小朱笑得亲切,“还有,如果见到铺外还有些未散的侍卫兵丁您也别愁,那些家伙许没死心,还要站一阵的,届时您只高亮出壬王令,自然谁也不会阻着您了。”

豹延寿收下图,他将受伤的小朱留在马车里,重新攀回了驾车台上继续赶路,依姣自是跟紧着父亲。那叫小朱的男人,不论他是如何得着大师伯信任的,她却一点都不相信他,那是条滑不溜丢的锦蛇,会笑的锦蛇。

可车行不远,那躺在车里男人的痛呼声一声大过一声地同时钻入两父女耳际,华延寿再度勒停了马。

“去陪他,看他有何需要。”

“不要!”长这么大,依姣第一回向父亲说不,“他骗人的,爹,您明知道他那些伤口死不了人的,更何况,他还是个大男人!”

豹延寿没想到会得到女儿的反驳,他想起那从未对他有过反抗,却在瞬间背叛他的徒儿,霎时眸中寒芒胜过腊月雪。

他半天才吭了气,“医者仁心,你既无医术亦无仁心,对外,日后别用我华家姓氏!”

一句话险险勾出依姣抑制不住的泪水,她知道爹向来不喜欢她,可他却也从来没用这样的话来伤过她,不许用华家姓氏?!

她是他华延寿的女儿呀!再笨、再蠢、再不济,好歹也是流着他骨血的女儿!

她盯着父亲半天无法动弹,希望能由他眸光中觑着懊悔,只要一丝丝就可以,可她毕竟是失望了,僵持半天,她止了傻傻殷盼僵身动作着,父亲眸子冷漠如昔,似乎并不认为自己所言有误。

她无意识地爬入了架着顶蓬的车里。

这会儿,偎近一条坏心眼的锦蛇,或许会比守在那生她、养她十六年的男人身边还要容易得到些许温暖。

真的!

“陪我真这么惨吗?”躺在车里的那条锦蛇边继续喳呼嚷疼,边偷觑她漠冷觑向车外的脸色。

在确定即使他哼到死也不会赢得佳人一瞥后,小朱总算停了嚷疼。

“我饿了!”他大喊出声。

没有声音,没有反应,女孩儿像是和他身处在不同的地方。

“你不睬我?”他说得一脸委屈,“那我只有求助于华大叔了,华──”就在他敞开喉咙喊出第一个字时,一个窝窝头啪地一声重重贴上他的脸。

“出手神准!”他不以为忤地自脸上剥下那个窝窝头,“力道又足,兼之,”他将窝窝头剥成小块笑嘻嘻地扔入嘴里,“还有些女儿香呢!”

依姣缩身坐在另一头,曲着腿,两臂枕放在膝盖上,偏头睇着车外残月。若非车上只他两人,他不禁要怀疑起这窝窝头只是幻化成形,完全不干她的事!

“我渴了。”解决完窝窝头,他出了另道难题,“光吃窝窝头不喝水,会哽死人的,医者仁心……”

这四字果然有效,话未尽,水已到,是的,飞到在他脸上,一滩子水直兜兜洒泼到他脸上,他眨眨眼,才在水滴朦胧间看见了依姣和她还捉在手里的盛水葫芦。

这回,人赃并获,她可不能再佯装袭击与她无关了吧!

可却只见她面无表情将葫芦扔给他,让他自个儿用来盛接脸上正滴下的水珠免得浪费,接着她转回头,恢复原来姿势,继续看着她的月。

小朱倒是修养好,用袖子抹乾脸上水珠子,仰高葫芦啜着里头的余水。

“姑娘好本事,”他放下葫芦目有玄思,“寻常女孩儿若见着条落水狗都会忍不住要笑的,却只你……”

他摇摇头啧啧有声,“是不是非得弄得对方一身狼狈、血肉模糊甚至肚破肠流,你才会理人?”

没有说话,没有反应,依姣是一潭冰池。

他陪她仰高了首,“月无情,照众生,它可不是光眷顾你一人的。”

“月多情,聆众愿,你不是月,何以知它无情?”

软女敕女敕的嗓音在夜里听来分外动人,即便是冷漠不含半丝情绪的,可听在男人耳里,心底却不知何以生起了波动,他从不曾只是为了想听到一个人的声音而耗这么多劲的,也从不曾感受过光只是听到了一个人的声音就能感到很满足的滋味。“你也不是月,又何以知它多情?”她微哼不再出声,再度锁上声音。

“人生在世,若总在殷盼来自于别人的肯定与认可,那么……”他语有深意,“必定会活得很苦!到最后,连自己原本面貌都记不清了!”

依姣心底一愣,这男人,相识不到一夜,却似乎懂她心结?

小朱笑嘻嘻不再继续严肃话题,他突然低着嗓哼起了一首童谣──

“月光光,秀才郎。

骑白马,过篷塘。

种韭莱,韭菜花。

结亲家,亲家门前一口塘。

打起鲩鱼八尺长。

月光光,女女圭女圭。

苞着娘,翻过山。

手拿杖,筑隽笆。

识冤家,冤家屋后山有岚。

为偿相思路连长。”

依姣身子微微一震,她似乎听过这首童谣,好久好久,久到几乎在她还没有记忆的时候,一个月夜,一个轻柔柔的女音,一个喊她女圭女圭的女人,一个被她唤娘的女子……

“你为什么会唱这首童谣?”她转过头,眸中一片迷蒙,像个迷失在雾里的孩子。

小朱半天没作声,不知何以她的目光竟让他微有心疼。

“小时候,我娘唱给我听的。”他耸耸肩,意图去掉些微的不自在。

“你娘?”她掩不住一脸欣羡,“原来你是有娘的!”

他将那句“废话,谁没娘!难不成还从石头缝蹦出来?”的话吞进了肚里,看得出眼前这丫头是没娘疼惜的那种。

“再唱一遍给我听!”依姣难得出口央人,那模样全没了平日的寒漠,而是浓浓的孩子稚气。

“不唱了,”他摇摇头合上眼,“我受了伤,又累又饿又渴又倦,还有……”他两手环胸开始打哆嗦。“受伤后元气大伤,身子冷,又没人陪在我身旁让我汲取点暖意,没精神唱童谣……”

小朱话还没完,影一闪,身旁偎近了个温热的身,她乖乖坐到了他身旁。

“原来。”他毫不留情地调笑着,“不光血肉模糊能吸引你,还有个叫童谣节玩意儿。”

依姣不出声,只是并屈着双腿枕在膝上,用企盼的眼瞅着他等候。

没法子,他只得再度压低嗓,一遍遍为她哼着那首叫“月光光”的童谣,直到她靠在他身上进入梦乡。

小朱伸手将她弄妥睡在他没受伤的那条腿上,睇着车外残月,突生自嘲,若让人知道堂堂壬王竟为哄个少女开心,伤条腿还一遍遍为她唱童谣,肯定会让人笑掉大牙的!

马车外,残星稀疏,天光微现,黑夜似正在缓缓蜕化成清晨。

“康儿!你疯啦!”彰荣王府总管祈磊拉着儿子,老脸急急道:“你……你怎么可以让他们拆王府牌匾呢?”

“老爹呀!”祈康一脸无奈,这边要安抚老爹,那边又要指挥家丁堡着匾额以免在卸下搬运时遭到碰毁,“别说您不懂,康儿也不明白呀,可这是咱们少爷的命令,您敢不从?”

“是王爷的意思?”祈磊松开了儿子,眉头依旧皱着,祈康打小便是朱佑壬的书僮,少爷少爷地叫惯了,即便在朱佑壬十八岁授了勋爵后也常会改不了口,是以两父子口中一个少爷,一个王爷指的是同个人。

“你问过为什么了吗?”祈磊一脸迷惑。

“您今几个才认识少爷的呀?”祈康哼止,伸长手比着方向,让那些扛着牌匾的家丁将物事护妥送至后院,“他决定的事情什么时候高要同人解释理由的?”

“那倒是,只不过……”祈磊忍不住叨念,“老王妃带着郡主出了城,待会儿回府一抬头发现牌匾不见了,那不骂死咱们这些下人才怪。”

“山不转路转,”他笑嘻嘻地帮爹出主意,“您先送个讯让卢大叔待会儿回来时兜到后门进府不就成了。”

“前门不走走后门?”祈磊哼着声,“咱们都知道王爷是个聪明人,可别忘了他娘也不是容易哄骗的人呢!”

两父子絮叨了半天,可除了乖乖照着王爷吩咐去做之外,谁也没胆不从。

卸了匾额,日头过了半,马声答答地来到彰荣王府前,驾马的是一个中年男子和个豆蔻少女。

两人在护院兵丁们横抵着的刀戟前停了马。

“来者何人?”今儿个轮当班的是庄侍统,他喝问出声,“这儿不是寻常人可以来的地方,更别提你们竟还大剌剌地驾着马车!速迷离开,否则……”

策马男子漠着眸子没出声,只见他身旁少女气定神闲自腰际取出一枚金令牌,日头下,那上头镂刻着“壬”字,亲授于天子足以代天巡狩,上斩昏臣下砍逆贼,能够调动千军万马的壬王令牌闪耀着光辉。

见金令牌如见壬王,不只庄侍统白着脸慌忙躬身问礼,他身旁十多名兵丁亦急急退开至两侧。

“否则怎样?”少女冷着嗓,见对方不敢回话,哼了声继续道,“这会儿咱们这大剌剌驾着马车的寻常人是否可以进去了?”

“当然可以,”庄侍统再度恭敬倾身,“对不住,是在下唐突了!”

手势一扬,驻守在门口的兵丁开了大门,由着少女和那中年男子进了府邸。

退避一旁的庄侍统心底起了疑惑,不单为那小泵娘竟然持有王爷金令牌,更着那冷冰冰的小泵娘竟与他们的小郡主有几分相似呢!

唉进府邸,一望之下,两父女虽未对谈起了同样心思。

“这聚宝天铺虽说是京师第一古玩店铺,可……”依姣视线游动在眼前─池大潭和雕刻精细的亭台楼阁间疑惑低语,“这样的光景也未免太豪丽了吧?”

此时两人却同时听到后头传来车声辘辘抵近的声音。

来人銮车未停妥,一个衣着华丽的小泵娘已自车上跃下,双手叉在腰际一脸凶悍。

“卢大叔,是谁说前门挖坑不能进的?”

她指着灿日下的门扉一脸得理不饶人,方才挡下华延寿父女两人的庄侍统及其他兵丁则是赶忙趋身向前唤了声郡主。

驾马的卢大叔则臊红了脸挤不出声,心底暗咒着死祈康,好端端的干么传讯要他骗王妃和郡主?

“算了吧,星-,”銮车里传来妇人温吞的嗓音,“别为难卢大叔了。”

“谁为难谁呀?娘,”朱星-依旧双手叉腰,哼着气,“蔽主犯上要变天的,有些事情可千万纵容不得,传将出去,让人批评咱们不会管教下人,砸了咱们‘彰荣王府’招牌……”

她话语未尽,一声尖尖拔高叫声自她口中逸出,吓得原安坐在銮车里的老王妃湛碧落掀开了廉,俟见着女儿无恙后才松了口气。

“星-呀!别吓娘了,叫成这样,娘还当你出了事儿。”

“我没事,家里却出事了,”朱星-手指着空无一物的王府门楣,一脸气急败坏,“反了!反了!不过出个城,这一屋子上下就全造反了,庄侍统,去给我叫祈总管过来,不只他,还有你们,这么一堆废物守在门口晒太阳?连咱们彰荣王府的大匾额让人给撬走了都还不知晓?”

“不是这样的,郡主,”庄侍统一身汗,“您听小的解释……”

“解释个屁!”她挥挥手,“谁的话我都不想听,个个都给我拉紧了皮,待我大哥回来,不剥了你们一层皮才怪……”

一道阴影移来,嚷嚷着的朱星-停了声,发现眼前站了个男人,一个虽似中年,两鬓微银,却依旧好看得紧的男人。

他眸子冰漠地问:“这里是彰荣王府?壬王所居?”

他嗓音磁性而低沉,有着浑厚的男子气概,却和他的眸子一样没什么温度,睇着他冰冷的眸,朱星-像只被人阉了的大公鸡,没再喔喔啼。

一旁的湛碧落在乍见男子时身子震了震,缓缓踱下銮车。

“好久不见。”她向华延寿颔首。

“好久不见。”他回了礼.神情依旧倨漠。

“用尽思量。”他冷哼,“其实,依壬王兵马人力大可直接夺宝,又何需如此委屈自己?”

“对死人对头用抢的?”他笑嘻嘻道:“那岂不是对阎王失敬?依大叔本事,若小侄硬要用抢,只怕您会在急促间毁了宝物,两败俱伤的蠢事不是小侄的行事风格。”

此时依姣坐在一旁漫不经心地听着两人对话,原来这会儿还在她怀里的那块烂金牌也是真的壬王令喽?

耳边虽听着父亲与那姓朱的骗子的对话,她眼角却忍不住溜向那正躲在屏风后从隙缝中偷觑着她的少女。

原来,那姓朱的骗子只一件事没撒谎,他还真认识个和她有几分神似的姑娘,而且,还是他的妹妹!

相似的容貌却有迥然不同的命运!

那个叫朱星-的女孩儿不只有个慈祥的娘亲,还有个宠溺她的兄长,这才会明知她躲在后头偷听,却还若无其事地纵着她。

“侄儿已找人去信聚宝天铺牧爷那儿,一来告之牧姑娘无恙,未遭小王留难请他宽心,另一方面说明那套金缕玉衣已送至皇宫面交了圣驾,死人债主宝库中多得是宝,犯不着为这档子事和天子过不去!”

豹延寿淡然瞥视朱佑壬,“那么,对于我父女俩,壬王又做怎生安排?”

“能邀得华佗传人客居自是敝府盛事,再加上,”他笑道:“大叔与家母似是旧识,自然,更没有不赏光的理由了。”

他冷哼,“你是怕我走了后,玉衣再度被人扒走吧!”

“大叔若要如此认定,小侄无言以对,”朱佑壬无所谓地耸肩,“要紧的是您能同依姣妹妹开开心心,当这儿是自个儿家住下就是了。”

入厅大半天,依姣第一回将视线至他脸上,眯着的丹凤眼中满是嫌憎。

依姣妹妹!?

噢!别吧,这男人若真打算这样唤她,那就别怪她用他的壬王令牌打断他的另一条腿!

夜里,彰荣王府沉香阁,这儿是湛碧落所居的厢房院落自朱佑壬父亲彰荣王朱见齐死后,这处院落除了帮佣老管尊及儿子定期拜候,不曾出现过男人。

这一夜,烛影幢幢.湛碧落屏退了几个贴身丫环,沉香阁里,故人到访。

“我还以为,”湛碧落的声音响起,她虽贵为壬王之母,但待人向来客气热呼,少有如此嘲讽,“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见你。”

豹延寿没出声,尽是觑着烛芯,没见着湛碧落前,他还没惊觉日子匆匆,这会儿猛回过头,才发现很多事情竟已同白头宫女话当年般的遥远了。

“二十年不见,”他淡淡开口,“很多事情都变了,连你们王府的外观也变了,莫怪乎我会被你儿子骗进王府而不自知,”他睇她一眼,有些讽刺亦有些真心地道:“恭喜你!有个本事的儿子。”

“不只儿子,”湛碧落眼神满是满足,“我还有个可爱又贴心的好女儿,华延寿,”她一脸认真地道:“今日有缘故人得见,不计其他,我是真心喜悦的,只不过,我爱我的女儿,而她是个很单纯的孩子,我不希望有任何事情打乱她的生活,也从没打算让她知晓有关她亲生爹娘的事情,当年的事,无论对错,都已与今日的朱星-毫无关联了。”

“这丫头……”华延寿冷哼,“命倒不错!”

“比起那倒楣跟着你的丫头,”湛碧落哼了回去,“星-当然命好!”

“你是在指责我吗?”

“不敢,”她浅浅勾起笑,“谁有胆骂死人对头?老实说,你善当医者却不善当人父亲,尤其那丫头……”她略有喟叹,“你能容着她的存在已算大量。”

豹延寿不出声,表明对这话题没兴趣。

“昭漓她……”湛碧落看得出眼前男人在听见这名时,神情明显起了变化,“现在人在何方?”

“这次出门大半是为着她,”他冷着眸,“她被人带走了,我希望能尽快找着她,这回阴错阳差来了你这儿正好,彰荣王府会是她回复记忆后该会出现的地方。”

“恢复记忆?”她眸中尽是不解。

“冰冻二十年,她的躯体、容貌、智力不损,都还停留在她十六岁时的模样,可却会稍稍延缓了她的智能,乍重回人世,她会有段孩子似地重新模索成长过程,然后,”他眼神幽邈,“重回原来年岁并想起她曾有的一切。”

“在她恢复过来前,肯定会需要个医术精湛的人守在她身边的,而你,”湛碧落有些发急,“却让她被带走?”

“这点你大可不用担心,”华延寿漠然道:“带走她的人尽得我真传,昭漓跟着他不会有问题的。”

她长声一叹,“如果昭漓不会有问题,那么,回过头我又得替朱见深担心了,”朱见深即当今皇上,她忧心忡忡道:“你当真深信当年卦象?”

“那道卦象是我师父亲自占出,之后我亦曾请我二师兄盘过,”他叹口气,“他两人命格相冲,昭漓十七岁生辰必是朱见深死期!”

两人陷入沉默,各有思量。

“如果我没记错,距昭漓生辰只剩几个月,希望在这之前咱们能找着她,并想出解决的办法。”湛碧落用着安抚的声音道。

豹延寿不出声,什么叫解决的办法,杀了她吗?

在他给了她冰冻二十年的刑期之后。

朱见深的命值钱,那么,朱昭漓就注定该被牺牲?

徒儿辛步愁临去前的声音再度在他耳响起……

“我们剥夺了她应有的生存权利,摒去她应有感受世间美好一切的可能性!”

“对她而言,我们的身份并非医者,而只是个执行惩戒的刽子手!”

惩戒?刽子手?

他心底满是冷冷的痛,天知道他惩戒的是她还是他自己!

她整日躺在他面前,没有温度,没有知觉,没有痛苦,不会成长,不会衰老,永远和他初初见着她时一样的美丽,他却只能在旁觑着她,完全无能为力!

对她的刑期无能为力,对自己不能停止的老去也同样无能为力!

“当年你虽没说……”湛碧落觑着眼前神惰复杂的男人,“可你是喜欢昭漓的吧?”

豹延寿不出声,眼神透过眼前的人望向窗外黑漠的夜。

“所以当年碧沁无论对你多用心,你都始终不曾动心,你虽遵圣旨娶了她,却从不曾将心思放在她身上片刻,所以,才会有了今日的结果……”她睇着眼前面无表情的男人,“这么多年了,难道你当真一点儿也不惦记她?不想知道她人在何方?”

“离开我,想必,”他冷冷自嘲,“她应该活得更好。”

“那倒是,”湛碧落点头承认,“现在的她凡事已然看开,不再似年轻时的毛躁执著,那种爱个人就非得弄得天下皆知,矢志强求,完全不计后果的拗性了,”她忍不住笑,“回想起,她这脾气倒与现在的星-有几分相似。”

她想了想,凝睇着华延寿,“当年威国大将军么女湛碧沁,这些年来都在碧云庵里修行,法号怯情。”她摇摇头,“至于真是心底胆怯了情?还是忍心却除了情?这答案也只她自个儿有数了。”

怯情?!

豹延寿没作声,努力消化着来自于湛碧落的讯息,眼前不由得浮现那在阳春三月天,发上缀着珠蝶儿,双手叉在腰际,神气十足老嚷嚷着她是威国大将军么女的女孩儿!

那曾是个多么爱笑闹爱玩耍的女孩儿,却在苦恋他、苦恨他之后作了遁入空门的决定?

那个总爱缠捉着他的手娇腻喊着我最最最亲爱的相公,全然不在意身旁他那两个师兄、三个师娘拉长耳朵笑弯了腰的那个女孩儿,最终──

竟选择了“怯情”?

逼昏的天色,一声声叫唤在她窗外响起,她当狗吠,连眼皮都没抬。

可那叫声却毫无倦意,也不在意她究竟是不是听到了。

“依姣妹妹!姣妹妹!”

“亲亲小姣姣!亲亲华妹妹!”

“小水饺、小汤饺、素花饺、小蒸饺、叉烧饺……”这前阵子还瘸了腿的男人还真有本事,将茶楼里所有“饺”字辈的点心全点到了名。

她冷哼,他如果饿了,该上的是酒楼茶肆而不是她这里。

“庸医女圭女圭!”

砰地一声,门被用力拽开了,晨风中,依姣站在朱佑壬面前,冷着眸。

“你在叫谁?”

朱佑壬笑嘻嘻道:“怎么,和自己的小宠物说说话不成吗?”

“小宠物?”

依姣将视线移上他捧着的双掌,这才发现了个小逼点,“这是什么?”她踱向他,难得对他稍稍解除了戒心。

“一只生病的黄色小鹦哥。”

他眼眸虽是觑着手中奄奄一息的小鸟,眼角余光却全着落于身旁女孩儿的一颦一笑,这阵子事忙,他已几天没见她了,看得出,没他来烦她活得很不错,可偏偏,他在忙碌中却老没来由忆起这个爱听“月光光”的落寞小女娃。

这种感觉很奇怪,没原由地,就像有根针扎在你心口,拔又拔不月兑,却会三不五时地隐隐作痛提醒你它的存在。

她虽和星-生得相似,性子却全然没半点相同,星-爱缠他,可偏偏,他只惦记着这总是漠然隔得遥远的姑娘。

“它好像坑谙气了。”

依姣自朱佑壬掌心接过鹦哥,审视之后,她抬头睇着他,“如果你真要它活下去,那就该带给我爹,拿给我,是想它必死无疑吗?”

“必死无疑?”他怪笑,“这么惨?可它是只公鸟,喜欢给女大夫看!”

“你懂鸟语?”她哼了声,“问过它本人?”

“是呀,“他笑嘻嘻,“我说如果你想给男大夫看便叫一声,不出声便是要女大夫,等了半天,它连哼都不曾哼呢!”

“病成这样还能哼气,那它可真是神鸟了。”依姣摇摇头将鹦哥放回他掌中,“你带它走吧,别说我现在手边没有药石针具可使,就算有,我也没把握帮它。”

“没针具?”他将鹦哥揣在左掌,右手拉起她,“走!”

“上哪?”她挣了挣,冷着脸,“我不想去,也没兴趣。”

“有个地方许能救它!”她被他拖起不由分说地跑着,一路上,不少仆役丫环都睁大了眼不敢相信自己眼睛,他们这少年王爷,自幼聪颖却老成稳持,处事虽属率性,却罕有未经思虑的莽撞举止。

包别提,在他们这些下人面前有失身份地跑跳着了。

跑过几处堂屋院落,过了一畦荷塘湖泊,再穿过几道回廊,就在依姣已然分不清东南西北之际,朱佑壬却突然伫了足。

眼前只是个毫不起眼的小小角落,有个小小的院落。

那院落乍看之下像极了乡下民宅,有着竹篱笆环伺的那种,院落中心矗着一幢茅庐小屋,屋外院种了如茵花草,未近屋已闻到满溢着花香。

他开了竹篱门拉她进了院落。

“这是哪?”

她问了,他没回答,只一迳神秘地笑着拉她进了小屋。

屋子一开浓浓药香扑鼻而来,屋里素素净净,除了一张卧铺,一只躺椅,两张桌几和几个简单的摆设外,两个落地大型五斗药柜并立着,两个柜加起来怕不只百来个小抽屉,屉上用宜纸写明了里头所放的药材,从常见的甘草,明矾到珍贵罕见的何首乌、天山雪莲均可见其踪影。

屋里另一进是个小小的针具刀砭贮存室,不只钢针、铁针、银针,金针,且另有各种用途的针具,型如(灵枢)中所载之馋针、员针、-针,锋针、铍针、员利针、毫针、长针、大针等九针形状互异,功能各具之针砭均有。

除了针,所有与医术有涉之相关设备一应俱全,别说外头医铺,怕是连皇宫太医的草药铺都还没备得如此齐全。

“你想转行?”向来寒漠的依姣终究忍不住要被眼前一箱箱药材设备吸引,她一格格拉开抽屉,在见着满溢的药材时,清冷的瞳不自觉地添上了些许暖意。

“傻水饺妹,”朱佑壬笑嘻嘻地不在乎道:“这屋子是给你的。”

傍我的?

依姣突然真傻了,在鬼墓山,灵枢屋和爹的草药铺都是她的禁地,她的银针是捡爹不要的,药材也只能由书中所绘图形或春萝婆婆膳房里的材料窥知一、二,而现在,这样一个完善的宝窟却是要给她的?

她突生敬畏。

“连屋子里的东西?”她不敢置信地睇着他。

“连屋子里的东西!”他点点头给了肯定,有些心疼她的无措。这丫头,不过是些医疗器具了,枉她生为神医之女,难不成真连这些物事都不曾拥有?

“我不要!”依姣砰地一声甩上抽屉,冷冷踱回门口,“你这么好心肯定有问题。”

她睇着他,用那双冰冷却奇异地生起独特妩媚的丹凤眼表达她的轻蔑,“这回你打的又是咱们死财门哪项宝物的主意?”

“没错,我是打着你们死财门宝物的主意。”他笑着上下打量她,别有深意,“可那也要看你们是不是真的笨到次次都让我如意,还有,难道死人对头的女儿胆子这么小,连接受挑战的勇气都没有?”

“不是没有接受挑战的勇气,”她微微上噘的菱唇,个性十足衔着不屑,“只是没必要浪费时间同条锦蛇周旋。”语未毕,她已启步向外。

“谢谢姣妹妹谬赞,”他也不阻她,只是语带惋惜,“小逼小逼,既然上天注定你当亡命于此,那也怨不得我了。”

依姣没作声,半天咬咬唇再度回到屋里,自朱佑壬手中接过那妄垂死的鹦哥。

“它叫小逼?”她扁扁嘴,“好土的名字。”

“不叫小逼叫什么?”他引开话题,没让她再想起方才她已决走要走的事。

“如果治得好,”依姣偏头想了想,“就叫小奇,如果治不好,那叫什么也都不打紧了。”

“小、奇?”他笑笑,“小小的奇迹?”

她点点头,没再理他,迳自抱着鹦哥翻索着药柜。

那日,由黄昏到深夜,朱佑壬和依姣都没再离开那座小小的茅庐小屋,连晚膳都是让祈康亲自端到屋里来的。

不只晚膳,朱佑壬还叫这些日子伺候依姣的丫环将她在原来住屋里的细软用品全搬到这幢小屋,没知会华延寿,反正他清楚,依姣的爹该是不会太在意她究竟身在何处的。

她尽张罗着小鹦哥,他尽张罗着她。

她医疗得太过专注,连被人了家当都没感觉,连晚饭是他一口一口喂她的也不知道,直至夜很深很深,她才在无意识间被他抱到了床上躺平。

而他,就睡在另张躺椅上。

清晨,是一阵叽嘎嘎鸟叫声同时吵醒两人的,灿日透过窗-射在那躺在软布垫上,昨日还奄奄待毙的鹦哥身上。

“它活了!它活了!它真的活了!”

依姣嚷着翻身跳下床,没知觉自己昨儿晚睡在陌生的床上。

“是呀!”

朱佑壬懒洋洋起身,用手爬着发,睇着她和她掌心的那团绿色小东西。

“小奇?!”他笑了,灿日攀上他好看至极的清朗笑颜,清晨微风中的他笑得非常可爱,“这会儿它可真是个货真价实的奇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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