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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情霸王 第1章

作者:唐绢

秦二世二年春淮阴县

十一年前认识允郎,是在油菜花盛开在楚地大大小小水田的时候。此时,也正是准备北上抗秦的项梁军队进入县城,举着起义旗帜要招兵买马的当日。

行军的道上有许多百姓围观,他们听着军队阳刚整齐的脚步声、铁甲兵器的撞合声,心里头都涌起一股豪气以及得意。把全国各地整得民不聊生的暴秦,终于到了被推翻的一天。

“项梁将军即将渡江消灭暴秦,有意入军籍者,快来这里报上壮士姓名!快来这里报上壮士姓名!”县府大门前,传来了这样豪壮的吆喝声。围观的人群中每走出一名乡农匹夫自愿从军,人们就会大声欢呼,为他们的胆量勇气感到骄傲。

鹿久,一个刚及笄的姑娘也混在这群人当中良久,她跟着周遭的男人们大叫大笑、大声欢呼。只有这样,她才觉得自己有参与到抵抗暴秦这等天下大事,让她这个被人贱视的女子灵魂感到有那么一点点的与众不同。

她这等行径倒也免不了被外围的一些妇道人家扫了白眼,不过她不在意,端起了浣衣的大木盆,朝城外的竹林小溪而去。

她屈坐在溪边的石头上,在那些富户人家的衣服上洒上草木灰,用力地搓洗拍打。而没什么友伴,习惯独自洗衣的她,又自言自语了起来,想让自己的耳边有些声音,不让自己那么寂寞。

“我家穷,要多赚些钱,才能少看嫂子的眼色。怎么赚钱?就是把这些被富户人家穿脏的衣物洗得干干净净、比新的还要更新,然后呢,一整个下午、一整个旬月、整个人的一生,就得耗在这里,手上、身上都沾满了草木灰……”

声音越说越小,最后连搓衣的动作都停止了。鹿久抬起头来,往小溪的上游望去,看到尽头处是一大片开得金黄明亮的油菜花田。

她看得痴了,又对自己说:“什么时候,我的人生才能出现这一大片金黄呢?我难道要一辈子待在衣堆与草木灰中吗?”

如果嫂嫂听到她这番话语,一定会迭声反对道:“不对!不对!妳的人生还有嫁为人妇,为夫家生孩子啊!”

想到这儿,鹿久嗤笑着,为一个靠媒妁之言找来的夫家吗?为没有任何感情的丈夫吗?她的眼神没了期盼的神采,低下头去,继续搓着富户人家的脏衣。

此时,身后的竹丛突然骚动了起来。鹿久一惊,以为是什么跑下山的野兽,赶忙跳起身子,没想到脚坐麻了,脚步踉跄,一半的身子都跌进水里。

“妳……没事吧?”一个显得生硬的低沉男声传来。鹿久松了口气,抬起头来看着那男子,对上了他那如剑般利落的双眉,以及疲累却不失精烁的眼睛。

再看个清楚,那是一张有着端正五官的脸庞,轮廓刚厉,像是刻在石壁上的那种有着十足力劲的线条。而随着男子的走近,她看到他挺拔健硕的身躯,就像今早她看到走在街上的兵卒武夫一样,是可以扛起大戈长矛、上阵与敌人厮杀、并夺得胜利的健壮体魄。

如果……他穿的是与常人一样完整、干净的单襦衣,或是身上有挂着任何铁铠甲片,她很愿意相信他是一个令人崇敬的军人。但是瞧他现在这个落魄样是怎么回事?他的单襦衣破烂不堪,她甚至可以看到他那片的丰壮、绷紧的胸膛、精实得一点赘肉都没有的月复部……

鹿久不但脸红了,甚至看得失了神。连男子向她伸出的援助之手都没有理会。

男子见到她的反应,竟自嘲地一笑。“哼,是呵!妳们当然不屑我的帮助。”

鹿久知道自己失礼了,情急地想要挽救什么——她觉得这男子不会是坏人,甚至有预感可以和他做个好朋友,因为她想要这个看起来很正直、很刚强的朋友——于是她伸出了手大叫道:“谁说我不屑你的帮助?快拉我啊!”

男子一愣,本来自嘲的冷淡表情被软化了。鹿久不懂,他是为了她的主动而感动吗?

男子用左手很轻松地将鹿久从水里拉起来,并哑着声音说:“我不晓得这里会有人,吓到妳了。”她发现,这男子似乎不太习惯和人说话,尤其是和女孩说道歉的话。不过她倒是从这地方看出了这男子心底温柔、善良的一面。

不过,他很快又冷下脸,马上让人觉得不好亲近。

“别介意。”鹿久放开了他的手。只见这男人马上用左手去摀着右肩,蹒跚地往一旁的大石走去,然后几乎是像跌倒一样,将无力的身躯摔坐在石窝里。鹿久定睛一看,不得了,他的右肩正汩汩地流着血。

“你受伤了?”鹿久将自己擦汗用的麻绨缯拿给他。“怎么伤成这样?快止血啊!”

男子看着那绨缯,又是那种令人不悦的自嘲笑容。“呵,一报还一报吗?”

鹿久讨厌他这样说话,直率地骂道:“你说话一定要这样吗?那你刚才干嘛扶我?不就是想帮助人吗?我现在也想帮助你啊!”

男子还是没伸手,看来他能帮助人,却不习惯也不喜欢人家帮他。“会拉妳,是因为是我害妳吓着的。可妳现在看清我这落魄模样,不会害怕吗?”

“怕啥?”鹿久干脆走上前,将他的左手扳开,直接将绨缯压在伤口上。她倔强地说:“不就是血吗?腊月祭祖的时候,我都能站在屠夫的旁边,眼睁睁看他宰鸡杀猪呢!”

男子炯亮的双目看了她好久,这种注视彷佛要看穿她的心。鹿久力持镇定,专心地为他止血,小手甚至无意地碰到了他胸膛的肌肤。最后,反而是男子自个儿为这极靠近的距离感到难为情,撇开头,冷冷地说:“如果妳知道我是谁,又是怎么受这伤的,妳不会想帮我的。”

鹿久小心地掀开绨缯,看了一下伤口,说:“是刀伤?”然后又瞪向男子,直硬地说:“就告诉过你不要这样说话了!今天不论是谁,只要看到有人受伤,都会奋不顾身地去救人的。我相信你也会!真看不出来,你明明长得那么正直,眼神那么有神采,为什么说话要这样酸溜溜的,好刺人。你在自卑什么嘛!”

听到“自卑”这个词,男子也动气了。“妳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帮助的是什么样的人?”

鹿久忽然用力压住他的伤口,痛得男子龇牙咧嘴,倒抽了好几口气。她吼道:“压着布!”男子不理,她继续在他耳边吼。“压着!”男子惊讶地瞠目,没想到自己真敌不过她的执拗,为了保住自己的耳朵,最后还是乖乖地照做了。

“要找止血的大蓟草,得到另一头的坡地,我一会儿再帮你找。”鹿久走回自己原本洗衣的地方,从盆子里翻出一个布包,又走回男子身旁。她将布包掀开,里头是两个今早刚蒸出来的米饵。这米饵是用磨细的米粉,和水揉成米团后蒸制而成的食品。她拿了一个给男子,说:“现在,多吃点,可以增强体力。你流了那么多血,一定很耗体力。”

“我不是要饭的。”男子恶狠狠地说。

鹿久感到难以置信,她的帮助总是被他看得如此不堪。她咬着牙说道:“你拿去!我要你拿去吃!”

男子突然表明了自己的身分。“我是韩信,妳知道吗?”他的声音几近大吼。“我就是那个被县城的人作践、贬低的韩信,妳知不知道!妳给我东西吃,不如给狗吃,狗还会给妳摇尾巴呢!”

鹿久一愣。韩信?她真的不知道韩信是谁,她总是独来独往的,生活的范围不是家里,便是这清静的原野小溪处。她是个远离流言蜚语的人,自然不知道乡上那些以外表、家世、职业品识他人的乡民,有多贱视一个名叫韩信的落魄贵族。

可是她真气不过这男人的高傲模样,她也是个不甘于被污辱的高贵灵魂。于是她回骂道:“是!我知道你是谁!你是流氓、是无赖!尽避如此,我还是要帮你!你给我拿着!”

男子被她的直率吓着了。他瞇着眼,隐忍怒气地问道:“妳说我什么?”

“流氓!无赖!不是吗?你不就是要逼人这样骂你吗?”鹿久说。

男子突然发狂似的甩开鹿久的手,把她手里的米饵给丢到了溪边的沙石地上。

鹿久怔愣住了,眼睛直瞪瞪地看着那被糟蹋的米饵。气过的男子也红了脸,发现自己做得过分了。他想起身去捡掉在溪边的食物,可是他的确失血过多,体力耗尽了,只能窝在石头边上干著急。当他想说些缓和的话时,竟看到女孩掉眼泪了。这倔强的女孩,他竟把她惹哭了?

鹿久撇开头,起身去捡起那被沙石、溪水弄脏的粮食。她用衣袖擦干净,就背对着他吃起了米饵。她一边吃,一边哽着声音说:“我不是看轻你……我只是想知道……如果你能吃饱点,能穿得体面点,会不会看起来像个……像个英雄一样。不过……我想不会吧!因为你高傲得不想让人再多看一眼了。”

说完,鹿久弯身把东西收好,提起盆子就跑走了。

“我不是……”男子想唤回她,想向她道歉,无奈女孩跑远了,而他却体力透支,只能愣在原地,想着她方才的话。

那女孩……看出他能成为英雄的可能了?

男子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确让鹿久伤心了一阵子,好意被人丢到脚底下踩,哪个人不伤心,不觉得自己很丢人呢?不过,她还是无法忘记男子高傲的神情,以及那炯亮的双目。她想知道这样一个姿态雄伟的人为何会如此自卑,为何他会被乡上的人贱视。

于是她四处打听,终于打听到了这男子的名声。据说他出身于一个落魄的贵族世家,家道中落,只能借居在友人家中度日。由于他没有好的出身背景,无法被推举为官吏,也没什么能做买卖的资财,只有到处做些零碎的杂役,勉强维持生计而已。这种人,其实乡上、县上到处都有,而男子之所以格外惹人厌恶,就是他那高傲、不合群的态度。套句乡上人说的:“他凭什么这样对人呢?明明是个流民,却还不藏起那惹人厌的贵族气。不自量力!”

听到这样的评语,鹿久暗笑。对啊!明明受伤了、没体力、饿着了,却还是隐忍着拒绝他人的帮助。但就是这样的刚强、傲气吸引着她,让她觉得这家伙如果真能走出这乡下地方,或许可以像那油菜花,在春天的土地上大大地绽放其光彩,让他的人生充满耀眼的光芒。她相信他能,虽然她说不出具体的原因,但她相信他的眼睛,那眼睛里的灵魂是充满贵气、骄傲以及睿智的。

不过,那天哭着跑掉,彼此闹得很僵,鹿久想应该不会再和他打上照面了吧!而且两人不过是偶遇的陌生人,什么关系都不是,一想到这样的她会对他有盼望,连自己也觉得好笑。

某日,鹿久一样自个儿上溪边浣衣,一样望着小溪上游的油菜花田发愣,一样想着自己的人生方向,然后也同样的,无望的未来让她感到丧气、灰心,只能低着头认分地搓衣。

此时,后头传来了似曾相识的竹林骚动声。鹿久一愣,还没回头,就听到男子醇厚的嗓音。“那日受伤,是因为我欠了人家钱。”

鹿久惊讶地回过头,看到了已打扮齐整、面容干净的男子。想那日他的发髻被人用力扯过,散乱不堪,脸上除了泛着冷汗外,还遍布瘀青。或许是自知狼狈的样子让人害怕,才让他感到无措,并机警得像头掉入陷阱的野兽。

此时,他已换上干净合身的男性单襦,单襦是一种长及膝盖的衣物,可即使这种单襦穿在他身上,还是藏不住他那双修长有劲的双腿,而如此宽阔的胸肩,又要用多大的襦衣才能包覆住呢?鹿久想,他的襦衣一定比哥哥的大上许多。

他的发髻也梳得一丝不苟,将他的脸容更清晰地衬托出来,让他如剑般利落的双眉有更广的天地展现高贵的英气。总之,现下的他,除了让人觉得有自信外,也可以感觉到一股清新的俊朗,以及一分释出的温柔善意。

虽然知道那日的举动并非出于本意,但鹿久还是不想轻易原谅他的无礼。她哼了一声,转回身继续洒草木灰搓衣。

男子不以为意,竟来到鹿久身旁,就坐在她旁边说起话来。“我娘过世,我没钱埋葬她,就向城中屠夫的儿子借了些钱处理丧事。我做的只有零碎杂役,赚不了什么大钱,只能一点一点慢慢地存。那家伙却在期限之前急着要我还钱,我们大打了一架,他打不过我,气极了,便拿他爹的屠刀,砍了我右肩。”

鹿久抿着唇,突然觉得有些心酸。不过她还是想跟他闹脾气,不理他。

男子径自说下去。“那时浑身都痛,也觉得丢了极大的面子。我……明明有着想闯出一番事业的鸿鹄之志,为何却要困在这小县城上,为了几个钱与人斗架……我可以忍得一时,但是这种日子我要忍多久?一辈子吗?”

鹿久停下手中的工作,状似思考。

“我灰心又生气,所以,我才会伤害了妳。我……”他努力地寻找用词,看来他真的很不擅长道谢或致歉。“对不起,我不是有意伤害妳。而且谢谢妳……帮助我,并且相信我,我能成为……英雄。”

鹿久暗自深吸了口气,感觉到彼此的距离正在拉近。她一直在想,她要顺着这力道靠近他吗?这个和她有着同样不甘被局限的灵魂的男子?

等不到响应,男子忐忑又好奇地看着女孩的侧面,他彷佛被那清丽月兑俗的面貌给吸引了,看得有些入神。鹿久突然转头面向他,两人的视线就这样对上,彼此都很专注,专注得像要了解对方的一切。过了良久,她便看进了他的眼睛,他也看到了她的灵魂。

鹿久突然笑开了,说:“你长得真俊。你有足以当英雄的脸庞还有身子。”

男子竟被这句话逗得脸红了,有些难为情地撇过头。不过想了想,他也轻笑了起来。“妳真是不一样的女孩,竟然会取笑男人啊!”

“我没取笑你,我说的是真话。”鹿久坐正了身子,将湿透的手甩干。男子见状,赶紧从怀里掏出鹿久借他的绨缯。鹿久发现他真有心,竟把沾血的绨缯洗得连点痕迹都没有。她笑着接过,把手擦干。

“我叫鹿久。”她正色对男子说:“这个鹿久虽然不常同人说话,但是她说出的话都是真心的。”

男子笑了一下,调侃她。“那我就相信,我是她口中的流氓、无赖吧!”

鹿久羞红了脸。“那是你逼我这样骂你的!我……我不是有意的。”

“我知道。”男子注视她的眸子,微瞇着眼,像是被她的眼睛给迷醉了一样。他喃喃地说:“我相信妳,因为妳的眼睛不会说谎,会说真话。”他情不自禁地抬起手,想要抚上鹿久的双眼。鹿久不自在地抖了下,他才意识到自己踰矩,沉默了一阵子。

最后他自个儿打破了沉寂,微笑对鹿久唤道:“小久子。我这样叫妳吧!苯鹿久的话,好像很生疏似的。”

鹿久为这逐渐萌生的友情感到快乐。她点头答应,也回道:“那我要叫你韩信吗?”

男子沉了脸,说:“不,那不过是被乡上、城中的人念臭了的名字罢了。我不要妳那样唤我。”

他突然的不悦,让鹿久有些尴尬。可下一刻,他竟执起鹿久的手,在她被溪水泡得冰凉凉的掌上写了个字。他的手很暖,手上的粗茧痕迹也让人觉得很安心,而那画在掌上的笔画更让她感觉到彼此的心好像越靠越近。尽避她不识字,但是她会永远记得这个字的样貌和笔画的。

“信,是我的表字。我真正的名字叫允。”他温柔地望着她。“这世上原本只有我娘会叫我允郎,娘死了,便没人这样唤我了。但现在我真高兴,又多了一个人能真心地唤我这个名字了。”

“允郎。”鹿久低低地唤了一声,为彼此这么靠近的距离感到有些害羞。

“妳唤我的声音真好听,真希望以后常常听到。”允郎满意地抚了抚鹿久的头顶,然后站起了身,伸了伸筋骨。

接着,他也注意到小溪上游那开得金绽的油菜花田。他看了良久,转回头又注视着鹿久,说:“小久子,妳知道我的名字真正的意义吗?”

鹿久想了一会儿,说话时难得有畏怯的模样。“你的“信”还有“允”,是指守信用的“信”、守允诺的“允”吗?”她有些没自信,低下头嗫嚅道:“我不识字,读不懂书册,说错了别见怪。”

允郎赶紧说道:“不!妳说得很好。”他好像很高兴,大手竟兴奋得握住了她的双肩。她想如果他的力道没控制好,她就会跌进他那丰壮的胸膛里了。

“我或许什么都没有,但唯一值得骄傲的是,我这个人说话一向守信、守允诺的,就像这名字的意义一样。我现在答应妳,我绝对会封侯拜将、成为英雄、凯旋返乡。到时候,也绝对不会忘了这九江郡的小县城上,有个小久子等我报答!”

虽然这些话要实现,时候尚早,但是那时候的鹿久听了就是好感动。她喜欢这个健壮挺拔、豪气万千的男人,而她同时也默默地将希望全数注入他身上……

她希望她看中的英雄,未来真会是惊逃诏地的大人物,好完成她这个女儿身无法去成就、甚至是无法碰触的天下大业,也可以将她的心带出这个小小的淮阴县,离开这个偏安一方的九江郡……

这是很大胆的赌注,但唯有如此,她才可以感觉到自己是独特的存在,生存的意义不仅仅只是要嫁为人妇、为夫家延续后代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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