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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在不能醒 第十二章

作者:凌淑芬

成萸只觉情思难遣,整颗心飘飘荡荡,最后,飘到了艾波门前。

艾波便是当初邀她一起来纽约的那位同学,可是两人到了不久,艾波家里便出了些事,于是独自回到明尼苏达去。

成萸出现在许久未见的好友门前,接着便大病一场。

缠绵病榻间,迷迷糊糊作了许多梦。梦里的时间顺序跳得有点紊乱,有时候她和符扬还在学校念书,那霸道的大男孩拉着她躲到美术教室去,要她念他的课本给他听。

有时候回到儿时,符扬一下子把她推倒在地上又踢又打,一下子拉她的衣服或故意抓破她的洋装。等小成萸终于发脾气了,哭着转头要大骂他,顽皮的符扬却消失了,整个庭院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梦见最多的时候,竟然是他们结婚的那五年。她第一年的难以适应,她看到符扬如何陪伴她;当然她学会一些新的东西,他又是如何温存地笑谑她。那五年,其实非常幸福,为什么当时的她都没有看见?她记得的,只有符扬恶的凶的姿态,却忽略了他曾经对她如何多情……

然后一切消失了,变成一团灰涩迷蒙的雾,她失落在雾里,一下子是八岁,一下子十三岁,一下子十八岁,一下又是现在的自己。

她四处看不到人,在雾里越走越害怕,她扬声想叫个人来陪伴自己,带自己走出这阵迷雾。

“符扬——”

梦里的成萸吃了一惊。为什么她害怕的时候,叫的不是哥哥,不是爸爸,却是她一直记着总爱欺压她的符扬呢?

她挣扎着想醒过来,却一直醒不过来,更不知道自己是否想醒过来。迷雾萧索苍凉,却也夹杂着浓情意味。

情在不能醒。

她明白了,明白那深爱之后,昏醉难醒的心情。

她为什么这么傻呢?为什么现在才发觉?

她是爱他的。

她只是不甘愿而已。

她不甘愿像一只被眷养在金丝笼里的鸟。所有送到她笼里的食料用具都是最上等的,所以人人说她幸福,夸她入了一户好人家。或许比起餐风宿露,待在笼中接受眷养是更幸福的事,但重点是,选择。

所有所有送到她面前的“好”,她都必须接受。每一个“好”,都是一份恩。所以最后她被迫接受一堆自己从不要求的恩宠。

她不能挣月兑,不能拒绝,否则她就是忘恩负义,就是不知好歹!

彬许让一切重新来过,她并不是真的什么都不要,但她希望那些“要”,都是她能自主性选择的结束。

她想要一份对等的、不被眷养的人生。一个说“不”的权利!

她伤害了符扬,却从未想过那也是在伤害自己。所以五年后的重逢,连她自己都不敢承认,她是那样谨慎细心地观察,下意识地在试探,想知道他是否还残存一丝对她的情意。

他没有。他亲口说的。

素描本上是三年前的记忆,三年后的他,已不再爱她了。

人类从历史里学到的最大教训,就是人类永远从历史里学不到教训。她曾强硬地藏住心事,连自己都骗过,五年后还想故技重施,却已沉重到无力再行。

爱要不太早不太晚,刚好,但他们错过了那个珍贵的缘分。

符扬爱她太早,她爱符扬太晚。

病完一场,犹如发了身冷汗,整个人突然清醒过来。

“萸,你好一些了吗?”艾波替她送药和热水进房,边忧心忡忡地模了模她前额。

“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她在病榻上,苍白虚弱地向好友说。

又休养了几日,元气稍复,成萸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她必须回去面对那个男人。她欠他一个解释。

必到自己位于布鲁克林的公寓后,她先打电到赵紫绶店里,为自己不明原因的旷职致歉。

“成萸,你终于有消息了。”赵紫绶在那方松了一口气,“好多人来我这儿找你。符扬啦、大卫啦,还有费欧娜,你这一失踪,整个纽约快被那土霸王翻乱了。对了,你哥哥也打了电话来问呢!”

成渤?

虽然不知成渤怎会扯进这一团乱里,她仍然拨了个电话向哥哥报平安。

“小萸,你终于出现了。”成渤的开语词跟她老板几乎一样。他的话中掩不住担忧,“我一听说你不见,心都慌了,这几天正要飞过去看看。你怎么会突然失踪呢?前几天伯母有事必须赶回台湾,符扬又打了好几通电话来问。他一口咬定是母亲跟你说了什么,才逼得你出走,可是符伯母坚持她没有,母子俩闹得不可开交。”

“我没事,哥,你不要为我担心。符伯母也没有跟我说什么。”成萸元气未复,口气仍然有些虚弱,“我只是……有些事没有想通,必须离开一下子,好好想想。”

“我本来以为你和符扬已经分开了,没想到他真神通广大,又去缠上你。”成渤在那端沉默一下。“你要哥哥出面和他谈谈吗?”

“不,不要,哥,这是我的事,我自己能处理。而且,这次不是他缠上我,是我缠上他的……”她忍不住鼻酸。“总之,请代为转告大家放心,我现在已经回来了。我会去见符扬,有些话,我必须亲自告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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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扬一接到成渤的来电,立刻冲到成萸的公寓去。

他一到就发现门只是掩上,成萸坐在客厅里发呆,旁边丢着钥匙和皮夹,仿佛这几天便只靠着这两件小物事走天涯。

最让人怵目惊心的,是她病样的苍白脸颊,与清瘦容颜。

“小萸?”

符扬的步伐在接近沙发时,放慢下来。他蹲在她身前,执起瘦骨嶙峋的手,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她一般。

她原本就娇弱纤瘦,现在看来,青色血管隐隐从皮肤下透出,整个人透明得仿佛要淡进阳光里。

符扬高跪在她面前,轻触她的脸颊,话声温柔轻悄。

“小萸,你跑到哪里去了?怎么瘦成这样?生病了吗?”

她眨了眨眼,视线聚焦在他俊颜上,眸眶渐渐泛出湿意。

“看你,整张脸都是白的,你生病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他心疼地轻啄她毫无血色的唇瓣。“我带你去看医生好不好?”

一颗泪珠淌下脸颊。曾经如此厌恶痛恨的男性脸孔,在病中看见,竟觉无比的安心。

“乖,我们先去看医生,然后回去我那里好好睡一觉。”符扬温柔抱起她。“看你,整个人轻飘飘的,一点重量都没有。你到底怎么了?”

“符扬……”

他为何还对她如此温柔?不是说已经不爱她了吗?

“乖,先别说话,你好好休息一下。我来了,我会照顾你,知道吗?”他吻吻她的太阳穴。

“不,符扬,有些话,我一定要跟你说……”

符扬长声太息。“如果是不中听的话,就别急着说了。”

她心头一阵酸楚。“话本身不会不中听,不过选在这种时候告诉你,你一定会觉得不中听极了。可是……我不能不说……”

符扬看她哭得如此凄惨,又叹了口气。

“好吧,你要说就说好了。”

她想说什么?“符扬,请你不要再接近我”?“符扬,我不想再看到你”?“符扬,你为什么不能赶快滚开”?

“符扬,我爱你……”

一句话就让符扬呆住。

“我一直是爱你的,这份爱藏得太深,上头堆满了太多情绪,以至于我以为它不存在。但是,我终于明白了,我是爱你的。呜……”成萸紧紧搂住他的脖子,泪水沾湿了他的衣领。

“你……爱我?”

“对不起,你都已经不再爱我了,我才倒这种心情垃圾给你,实在是太自私了,可是我一定要说……因为这是我欠你的。”她哭得近乎打嗝。

“-欠我的?”符扬怪腔怪调地说。

成萸紧紧搂着他的肩,开始倾诉。

她告诉他自己小时候对他的痛恨和厌恶,稍长开始意识到两人隐隐约约的情愫;她告诉他自己是如何在心底划开界限,硬生生将他推到线的一边去,不让他踏入心房;她告诉他自己的领悟,告诉他那份对自由和平等的渴求;最终,她告诉他自己的爱,以及这五年来深埋在心底,连想都不敢去想的情慕。

符扬犹如身在梦中,无法相信他这辈子唯一爱过而且以为永远得不到的女人,正在向他倾诉对他的爱意。

“你离家出走这么多天,就是为了想通你是爱我的,然后等我取笑你一番?”

“毕竟,当初我是那样残忍地将你的爱扔回你脸上,我欠你一个报复的机会。”成萸蓦然哭得更厉害。“符扬,我可以接受你不再爱我的事实,但是请你不要恨我,否则我一定支持不下去!”

“成萸,你这个……”笨蛋!

看她哭得眼睛鼻子全都红了,玉颊一片湿溽,而他几天没能好好吃、好好睡,连胡子都没刮,两个人狼狈成一团。

符扬额抵着她的额,闭了闭眼,大大地叹了口气。

“姓成名萸的女人,我从来没有不爱过你,这样你听懂了吗?我爱你!如果我能不爱你就好了,但是我完全做不到。”

轮到成萸呆住。

“你……爱我?可是,你自己明明说……”她眨着沾上泪珠的长睫,看起来好美丽又好委屈。

“咳!那是我胡说八道的。反正就是因为……那个……他妈的我爱面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恼羞成怒。

成萸再眨动两下,眸如细雨蒙蒙中的水晶。

“你真的还爱我吗?”她轻声问。

“爱。”一个吻。“我爱你。”一个吻。“我爱你。”一个吻。“我爱你。”一个吻。“我……”

一个句话用无数个吻串连。

“好了。”她秀颊-红,伸手掩住他的唇。

“我爱你,你如果喜欢小阿,我们就生小阿。”符扬舌忝着她颊畔的泪水。啊,连她的泪尝起来都是甜的。

“可是你不是不喜欢小阿吗?”她垂下头,露出白晰的颈项。

“你生的小阿我就喜欢。”

成萸拭去泪水,不敢相信他的告白。这是真的吗?他/她真的在我怀里?两颗心浮起一模一样的思绪。

这是真的。怀中实在的体温,心中满溢的情绪,都因为发现彼此对自己的心情而满涨。

成萸不禁想起,之前还与他有婚姻关系时,她曾经暗想不介意他另有女友。现在终于明白,这种事若在他们的婚姻中发生,她绝对无法无动于衷。心里有爱,就会想独占,就会要求回应,这是符扬的心情,她终于能了解。

“我一定要再娶。”他开始计画。“我们得回家去,大家知道我们又要结婚了,一定会吃惊到说不出话来。我要办一个全世界最大的婚礼,在伦敦、在纽约、在台湾各办一次,我要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你是我符扬的妻子!”

“真的吗?你不生我的气吗?”她轻轻说。

“那-呢?你还气我吗?”他反问。

成萸看了左右两下。“……你以前真的很坏。”

“可是我已经变好了!”他连忙争取票数。

“有吗?我看你对费欧娜还是好凶,对珍恩也不讲情面,而且我知道你这几年交过很多女朋友,还有……”

呃啊,完了!这一清算下去,对帐单会比老太婆的裹脚布还长。

“就是因为我问题这么多,将来才有更大的改善空间。你年纪轻轻,嫁个完人,跟他一起老僧入定,有什么趣味?”

成萸露出委决难下的神情。

符扬心中一急,暴躁的少爷脾气又出现。

“反正我们是一定要再结婚的。你想结就结,不想结也得结!”他恼怒地低吼。

成萸轻扬起长睫,那顽黠的眼神让他知道,他又上当了。

符扬叹息一声,满足地将她搂进怀里。

这个女人,是他这生最大的罩门。他可以狠下心来对待任何人,对她永远没办法。

这份情,从他十岁,她八岁起始,便深深根种,早已成为一个最真实、最瑰丽的梦。

而沉醉情梦中的人,不愿醒,也不想醒。

“我爱你,答应我,你会再嫁给我。”

“……嗯。”她的笑容含着羞涩,轻轻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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